“心儿颤,手儿抖,我给这位爷端个酒,这爷喝了俺高兴,这爷不喝俺不走,就是不走,就是不走!”
北人聚饮喜摆噱,席局上围绕“劝君更进一杯酒”,要找一段有力的说辞;对方婉谢或坚拒,则要拿出过硬的推辞,即便词穷理屈被驳下阵来,非喝不可了,也要自寻个下台阶的理由。比如“这一回宁伤身体,不伤感情”,——舍命陪君子也罢。
这场口舌战一般发生在主陪、副主陪和主宾领饮及回敬的三轮三杯礼仪酒后,列位已从微醺迈向半醉,《清稗类钞》引黄九烟《酒社刍言》所谓“酒以成礼”始,“酒以合欢”。
挑衅者古称“觞政”或“酒纠”,现在叫酒司令。那官阶是靠自己拼老命喝出来的。这位爷(或姐)自然嫌酒盅小,盘算出费半天口舌劝下去三钱酒,划不来,便抄过三只喝茶用的玻璃杯,摆开,“平”掉一斤五星牌二锅头酒 (常规之茶杯为三两三钱装,剩下的一钱国人称为“财气”),双手执其二,循序渐“尽”:“在下先喝为敬了!”反手杯底朝天,确证已不能养虾 (指留酒底)。此双杯落肚,要旨有二:一是身份由“在下”摇身变成“陛下”,此后“君叫臣喝臣不能不喝”,这是硬道理。如《红楼梦》第四十回,丫环身份的鸳鸯先吃了令酒便因气壮而理直:“不论尊卑,唯我是主。”二来通过现身说法公示席局之娱乐规则:今天我灭双杯在前,命列位干一杯于后,即酒量上我先主动输掉,礼仪上列位必然不忍驳我面子。依据的理论是,“要让大家喝好,自家要先喝倒!”
刚才余下的另一杯是预置的国标,这位爷看齐这一水平自左往右以序满酒,以序双手捧上,垂立谦恭以待。此谓以理服人也以礼伏人。这圈下来他要和“三种人”交锋,黄九烟所谓善饮者、绝饮者、能饮而故不饮者。
第一种人爽快,“善饮者不待劝”,理由全在杯酒中。第二种“绝饮者不能劝”,生理或心理上与酒绝缘,可放一马。舌战多与第三种“能饮而故不饮者”展开。
“故不饮”又可细分为三:其一,感觉这般唯命是尊,类似灌鸭,提升不了情绪,便摆噱(耍贫嘴)道出不情愿喝掉的托词,“酒量不高怕丢丑,自我约束不喝酒”。你必须力劝,“相聚都是知心友,放开喝杯舒心酒”。对方又来了———“万水千山总是情,这杯不喝行不行?”此时你必须情绪饱满态度坚挺才中他下怀,“一条大河波浪宽,这杯酒说啥也得干!”……周围肉梆子一响,那位元应着彩色自能喝出花色来。
其二为准备后发制人的滑头客,或惧内者,摆不上桌面的理由如“来时夫人有交代,少喝白酒多吃菜”。摆到桌面上的托词则是“有病”。说着话,便从口袋里摸出老婆事先装进去的药片以作物证。劝酒爷毕竟见多识广,早已备下“三个不可忽视”等着:“红脸汉,长发辫,身上装着白药片”。亦见资料说,许世友将军整治这等人三句话搞掂。“怕老婆”?——惧内不光荣,你辩解,是医生不让喝。他第二句出口,“怕死?”——怕死又不光彩。你无奈喝了一杯,他放出第三句,“明明会喝,却说假话,再罚三杯!”
另一类人血冷,或倔。拿得住自己,不受氛围感染,也决不顺意捧场。劝酒者开始用话搔他,“感情薄,喝不着。”无动于盅。再搔,“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他心里打定老主意,任你情有多真意有多深,不喝才是硬道理。
好戏卡在这里,往往就演不顺当了。不算败笔的收场办法笔者也见识过三种。一是劝酒者下不了台,只好借酒遮脸耍狗黑子,改念白道:“心儿颤,手儿抖,我给这位爷(视情况或称领导)端个酒,这爷喝了俺高兴,这爷不喝俺不走,就是不走,就是不走!”在周围广大群众的殷切期待下,再酷之人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种劝酒法本来有个很浪漫也很美妙的版本,见于内蒙古草原人的敬酒歌,“美酒倒进白瓷杯,酒到面前你莫推,酒虽不好人情酿,远来的朋友饮一杯”。敬酒人手弹马头琴站在你身边把歌词一遍遍唱下去,直到你喝酒,喝光为止。
第二种是不可开交中,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即前述那位“善饮而不待劝者”,这类朋友最见不得人为打酒官司而耽误别人喝酒,此时挺身而出,定场诗是“危难之处显伸手,该出手时就出手,兄弟我替他喝个酒”,难题就此解决。这一经典场面中亦多见英雄救美者。
濒临僵局的一种是双方互不相让终至对垒:这边唇枪探来,“量小非君子,不喝不丈夫!”那边舌剑接火,“东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一仰脖子干掉杯中既有之酒,然后双方一人一只空杯置于桌面下,各自扯过一瓶二锅头盲斟。端回桌面上让大家见证,谁的少谁自罚干净再重来。眼看着酩酊之人要转为“如泥”。喜剧往往就变成闹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