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时 节
文/ 胡怀亮
每年到了清明节,我都要回老家挂山,我老家在距泉交河镇不远的石子塘村,在这块土地上,曾走过我的父亲和祖辈的脚印。如今,他们都离世多年,只有丘冈上的几堆黄土,告诉我前辈先人的存在。
清明给祖先的坟台扫墓,我们老家的人称挂山。到老家挂山,清明前一个星期就可以进行了,这在时间的安排上,有很大的自由选择空间。
到老家挂山,我一般都是选择清明前几天的大晴天,事先给老家的伯父伯母打个电话,或者预约家住益阳城区的堂兄。说是老家,其实只有我伯父伯母住在这里了,我家祖父以下三个孙男,老大在益阳城区某政府机关上班,打电话邀他回来,一般不得空;老二在益阳一家木厂做工,他一把斧头砍天下,脾气倔,性子粗,老祖宗还得敬他几分。我在离老家不远的小镇教书,骑摩托回老家,二十分钟都不到。所以,通常情况下,挂山是我邀伯父一起去。
在泉交河镇上买好了挂山球、纸钱、鞭炮之类,我骑摩托车回家。春天到了清明时节,再加上大晴天,野外的景色出奇的好:天空瓦蓝瓦蓝的,白云在蓝色的天幕上轻轻地飘;太阳刚被一场春雨洗过,光束柔和润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公路边的小草长成深绿的颜色,杨柳的枝条在春风中婆娑摆舞,田野的油菜花遍地金黄,显示出春天特有的生机与活力。
骑着摩托车回家,我流连大自然的春色,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回家,是大自然赐予我的幸福。站在老家地坪里等我回家的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头,是我的伯父,他是我父辈中仅存的男性长者,八十多岁了,仍精神健旺。他勤劳节俭,敦厚善良,是标本式的中国农民。伯父知道我今天回家挂山,他嘱咐我:“每年清明都得回啊,你父亲等你的挂山球呢!”我伯父祭祀祖宗的态度极为虔诚,老家堂屋的神龛上总摆放着大把的香烛,伯父总是依时按节焚香秉烛,什么时候都不忘记。记得他告诫我的话:“祭了土地爷有谷,敬了祖宗爷有福”。
我把买回来的挂山球摆在老家的地坪里,伯父就拿着柴刀去山里批树枝,这是用来插挂山球的。伯父说,支得住挂山球,要鲜活的树桠枝才行,柔软又结实,大风吹不断,太阳晒不弯。他砍好四根树枝,削去上面柔嫩的枝叶,再把四个折成平面的挂山球全部展开,用丝线缠绕在树枝上。伯父告诉我,挂山球的下端一定要吊一串白色的铜钱,这是祖先赐给后人的金银财宝。四个挂山球展开在地坪里,春风一吹,满地乱滚。和暖的太阳照着,老家的地坪里显出几道耀眼的红光。
伯父把四个挂山球都拿在手中,鞭炮、纸钱和香烛分三个袋子装好,放在摩托车的背后,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向祖宗的墓地走去。
开始挂山,我们先坐摩托车到三角湾去,那里有我高祖考兵阶公的坟地。兵阶公,字寅翼,在我们族谱里,有关于他的零星文字。他生活在晚清时代,与胡林翼是同高祖考的弟兄。当年胡林翼官任湖北巡抚,胡寅翼在湖北武汉胡林翼的幕府当公差。先祖兵阶公的墓离老家石子塘约三里路程,坟地在三角湾的虎形山。旧墓建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伯父说,当年的墓园外观很气派,墓前有一对华表,两个石狮子。伯父告诉我,这里原来是一处高耸的小山丘,在“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政治运动中,虎形山被改造为田地,坟地成为农田,墓碑成为附近人家水塘边的石头跳板;如今墓碑仍在,碑文清晰。
兵阶公的新墓是上个世纪的1993年重建的,墓的四周是大片的水田,这给我们的祭祀活动带来不便,特别是清明挂山,因为这个时候正是江南的稻田翻耕播种的季节,我们和祖坟之间隔着一片水田。每年清明,家族弟兄都是穿农用雨靴,涉过水田给祖坟挂山。
我把摩托车停在正对祖坟的田垄上,伯父说我难得脱鞋了,由他下田去,我就站在路边。到了清明节,我伯父早就不习惯穿鞋子了。他弯下身子,卷起裤脚,拿着挂山球,提着香烛袋子,涉过水田,走近了先祖的墓地。他小心地把坟顶上新长出的几根野草拔掉,然后,跪在坟前燃香烛,烧纸钱、放鞭炮,红红的挂山球就插在先祖的坟顶上了。伯父双膝着地,跪拜在先祖的墓前。和暖的太阳照着春天的田野,挂山球在春风中摇曳。就在伯父放鞭炮的同时,我站在田垄上,隔着一片水田,对着祖墓鞠躬叩首。
经过石子塘最北边的塘基,走过旧石桥,前面有一个长条形的土丘,这是我曾祖父母的合葬墓。坟山呈扁担形,正面有个塌陷的洞穴,有块小石碑倒在里面,或许这就是当年的墓碑吧。我家伯父是曾祖父莱峰公膝下的长孙,关于莱峰公的故事,那些年,我家伯母经常跟我说起。曾祖父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农民,有制作木屐的手艺,忙时给自家种田,闲时上门给人家做木屐。伯母说,她刚嫁到我们胡家时,经常穿曾祖父的莱字号木屐。他做的木屐面料都是真正的黄牛皮,结实耐穿,不打脚;刷过桐油之后,黄里透红,不落色。伯父告诉我,他祖父因为木屐手艺,人称“莱皮匠”,远近有名;当年,近边有泉交河、朱良桥的商贩,远处如靖港、乔口的老板,都来定制莱字号木屐。听说曾祖父当年家资殷实,这与他莱皮匠的手艺是分不开的。
伯父把挂山球插在曾祖父母的坟山上,鞭炮呈一字形摆在坟顶,再点蜡烛,烧纸钱。因为坟山的四周是空旷的田野,春天野外有风,点烛不方便。我和伯父并排蹲在一起,伯父扯开衣襟,把蜡烛放在怀中,试了好几次才点燃。
走过石子塘西边塘基的那片柳树林,再过一条田垄,就到了老家的岭上,队上人家的菜土都集中在这里。我祖父母的墓在岭上的东北面,为合葬墓,是个穹窿形的大土堆。
没等我出生,我家祖父母就先后离世,他们死在我们国家当年的“三年暂时困难”时期,也就是上个世纪的60年、61年,他们都是因饥饿而死的。我祖母死于除夕之夜,她临死前,我父亲刚从泉交河镇上买回萝卜准备过年。祖母说,她想吃生萝卜。一只萝卜还没吃完,就死了。伯母告诉我,祖父母在世时,夫妻和睦,从没争吵过。可就在你祖母离世时,祖父没流一滴泪,反而大笑三声,只求老伴带他一起走,那时的日子太苦了!第二年,我祖父去世。
今年清明,我祖父母坟山的景色特别好看,坟顶上及周围开满了油菜花。我站在坟顶燃放鞭炮的时候,只感觉坟茔上的太阳都被油菜花染成了金黄的颜色。
墓的南边有片杉树林,是我家老大原来的菜土,如今已经长成繁茂的树林。春天的风被树林遮挡了,这为我们点燃蜡、烧纸钱竖起了一道天然屏障。我和伯父并排跪在坟前,伯父吩咐我多烧些纸钱,祖父母在世的日子太穷太苦了。伯父点燃了一对大红的蜡烛,鞭炮也是震天响的雷王爆竹。
挂完了祖父母的坟山,我独自来到父亲的坟前。我父亲的坟地也在岭上,以前有条小路从墓前经过,如今栽了一线杉树。父亲是我出生那年离世的,也就是说,我的年龄多大,父亲就在这里躺了多久。父亲死的那年,他才26岁,他是我祖父去世后的第二年死的。也就是说,在所谓“三年暂时困难”时期,我家每年有一位亲人离世。
父亲的墓碑还是20多年前,由我家堂兄出面请桃江三堂街的石匠刻的青石碑,墓碑尺寸不大,但文字隽秀,碑文的凹陷部分涂了黄色的鎏金。父亲墓地周围的泥土很肥沃,我是去年腊月大寒那天,请老家的一个族弟帮我修护的,如今,才几个月的光景,周围又长满了茂密的丛林杂草:丝茅草、田边菊、海金杉、月季、映山红等。每年到了清明,这些丛林野草就在坟山的四周展示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有的开红花,有的舒绿叶,花树婆娑,五颜六色,就像是大自然为我父亲坟墓编织了一个大花篮。
我把最后的一个挂山球插在父亲的坟头,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烛,所有剩下的一大叠纸钱,都烧在父亲的坟前。并排的两支蜡烛燃起来了,红红的烛光在跳动,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三柱檀香青烟袅袅,烟雾从墓地里升腾起来,散发出浓烈的木香。我解散一团大红的鞭炮绕在父亲坟茔的周围,一圈又一圈。我感觉自己作为儿子,是给父亲系上一条大红的围脖,我要让26岁的父亲在那边活得风流潇洒,美女如云,雄姿英发,永远年轻!我要把今天的盛世中华和幸福生活与父亲分享,告诉他:“你的那些还活着的亲人,你的儿孙晚辈,都过上了自由快乐的生活”!
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在天之灵,但我们的生命源于祖宗,选择某个特定的日子,遵循某种传统的风俗习惯,后辈纪念前人,铭记历史,缅怀先辈,这正是我们人类生命延续的意义,也是我们对生命本身最起码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