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角度看历史
“我一生的写作中,这本书是比较让我满意的。”著名传记作家、年已75岁的叶永烈说。
叶老所说的“这本书”,是70多万字的《历史的绝笔》,它从名人书信的角度对历史进行了重新梳理,拓展了历史写作的一个新方向。
几年前,叶永烈开始整理自己的采访资料,准备捐献给上海市图书馆。资料堆在30多个铁皮档案箱中,“兜底翻”是个漫长而辛苦的工作,这时叶永烈才注意到,自己竟收藏了4000多封名人信札。
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因多年从事传记文学写作,叶永烈采访过很多历史见证人:陈云夫人于若木、王稼祥夫人朱仲丽、毛泽东长媳刘松林、蒋介石女婿陆久之、陈独秀机要秘书郑超麟、中国航天之父钱学森、数学家华罗庚、美国科幻巨头海因莱因、“童话大王”郑渊洁、“三毛之父”张乐平、著名诗人汪国真、音乐家贺绿汀……许多受访者的书信,如今已成难得的文物。
名人书信如今已被市场炒成“天价”,但叶永烈还是决定将它们捐献出来,但他要写一本书,因为只留下书信,不讲清背景,后人很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书信背后所隐藏的那些故事,而这些故事既有历史价值,又有文学价值。
“如果我不写,一段历史就被带走了。”正如叶老自己写下的:这些名人用富有个性的字体写下来的书信,面字如人,温存温馨,泛黄而不褪色……摩挲故纸,忆海拾贝,决定动手用散文的笔调写这本《历史的绝笔》,每一个故事都是一篇人物特写,一篇从记忆中“捡”来的散文。
书信正日渐远离人们的日常生活,对于后人来说,可能再无亲泽书信这种传统交流方式的机会,他们将羡慕曾有一个时代,人们会花那么多时间,遣词造句、一笔一画地去倾诉,时间愈久,名人书信的价值就会越高,它们不仅是一笔重要的文化财富,更是精神财富。而叶老的这本书,将成为打开一座宝库的钥匙。
为此,本报特专访了叶永烈先生。
20岁出头便赚了2个亿 我这一生,大概写了三千万字,其中一千万字是科普和科幻小说的,有出版社即将出版我的科普全集,一共28卷,另外一千五百万字是纪实文学,还有五百万字游记,已出版了21本,我每走一个国家(或地区),就会写一本书,最近刚刚写完西班牙、葡萄牙的一本书。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我的日记和书信。
我1983年之后转向纪实文学,科普写作基本上到1983年为止。我曾创造了两个“一亿”:前者是我20岁时作为主要作者完成的《十万个为什么》,其总印数超过一亿册;后者是以我21岁时完成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中主人公名字命名的手机——“小灵通”,其用户大概也有一亿人。
大家开玩笑说,我20岁、21岁已经赚了两个亿。
写这本书其实有点偶然,这些年我一直在做采访,与许多名人有过交往,保留了大量名人书信。
这些信能留下来,还是有点侥幸的。首先,“文革”时我被抄家,私人信件都被抄走了,后来退还了一部分,但搞丢不少;其次,我是国内最早使用碎纸机的作家,因为每天收到的信太多了,最多一天30多封,对不那么重要的信,看过也就销毁了。
这些留下来的名人书信堪称经历了“大浪淘沙”,是难得的历史见证。这本书我原本计划写100万字,但后来觉得太大了,恐怕没人看,便压缩到70万字,但这也够厚的了。
与名人打交道重在诚实 我是三教九流都喜欢交往的人,所以交往的面非常广,有当年国民党军政要员的后裔、著名科学家、演员、运动员、作家等,通过这本书,也可以看出一个作家的人脉。在这本书中,我打破了以往的许多写作惯例。此前我不写作家,尤其不写女作家,因为大家是同行,应该避嫌,现在无所谓了,书中涉及的作家大多已故。
交往多了,会不经意留下许多珍贵的瞬间,比如我多次采访陈伯达,陈伯达字写的很好,但他从来没给我写过字,有一次恰逢中秋节,他很高兴,就给我写了,还让我拍了很多照片。没想到,一个星期后陈伯达就过世了,我拍的照片成为他一生中最后的一张照片,他给我写的那幅字,也成了他的绝笔。
和名人打交道,也没什么秘诀,主要是诚实与他们交往,这个很重要,也就是说让人家觉得你这个人是可信任的,比如,毛主席的儿媳妇刘松林(刘思齐),她在上海三次到我们家里来吃饭,那时她到上海来,住的是招待所,没有专车,三次来都是乘公共汽车来的,我非常感动。人与人彼此认识需要一个过程,后来我们一直有很好的友情,所以她也会愿意和我谈些很重要的事。
独家稿件是这么采访出来的
有一次,我去北京看望刘松林,她说在“文革”中,在上海被关到监狱里去了。我当时很惊讶:你是毛主席的儿媳妇,谁敢把你关到监狱里面去?她说,希望我帮她找到当年是哪个监狱关的她,因为她是被蒙着眼睛送进去的。我问她,你关在里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说从窗口看出去是一片农田。我说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断定是上海漕河泾监狱。
为什么我这么肯定?因为我采访面很广,上海各个监狱我都跑过,窗外是农田,势必是郊区,上海漕河泾监狱在“文革”后变成了关押少年犯监狱,但在“文革”时,很多老干部都关在那里。
刘松林问,能帮她去这个监狱看一看吗?我说可以,不久她来上海,监狱方面派车带她去了。这个监狱就是后来很著名的电影《少年犯》的拍摄地,整个场景就在那里面拍的。
我们进去后,刘松林一看三号楼,很像是曾关过她的地方,我们去二楼,她说:就是这里。那天我给她拍了好多张照片,印出来之后,她非常高兴,说这个照片很珍贵,是历史照片。
因为这个原因,刘松林跟我交往非常多,后来她到上海来找我一起聊天,就知道了她的其他一些情况,上次来上海时,刘松林拿出手机给我看她的孙子和孙女照片,照片上,看出她非常爱他们的第三代孩子。
作家要善于突破 1980年最热时,科学家彭加木在新疆的沙漠中失踪,轰动全国,听到消息,我马上飞到乌鲁木齐,看很多记者在那里,他们来自《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可谁也进不去,我问为什么,大家说要经过核试验基地,不知道怎么申请通过。
我一下就明白了,马上打电话找到相关部门,半个小时后,人家便答复:同意你进去。因为我过去曾在那边工作过,所以不需要复杂的审批手续。
我是彭加木失踪后唯一进入相关地带采访的作家,进去后通过电报传输每天最新消息,发报员把电报发到乌鲁木齐再转发到各报,我临时改行成了新闻记者。进去后才知道,彭加木的大部分亲友都在那里,我拿到了非常重要的第一手资料。
后来我出了一本书,叫《追寻彭加木》,全部是用我当时的采访笔记写的。新疆科学院看后非常重视,因为我把彭加木出走前,他和十位队友在账篷里头睡觉的位置都记录下来了。后来考察队员看到这张图说,如果不是当时记下来,自己过了多少年也都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还有彭加木走的时候留下的字条,我是在新疆科学院的院长办公室里看到的,他从保险箱里面拿出来,我当场复印了,这张字条是彭加木的绝笔,现在也印在这本书里,这个是原件直接复印的,现在网上全是根据我这个复印件到处拷贝的。
对彭加木失踪,我的看法是,他在那里被沙掩埋了,那个地方特别大,我们进去几十个人搜索,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因为沙漠非常大,被沙掩盖之后很难找到。
该怎样赢得名人的信任 我第一次采访陈伯达时,到了他家里,他却爱搭不理,我说陈老你好,我很早就见过你,1958年北大校庆,您来做报告,讲的什么我都忘了,但印象最深的就是,你是一个中国人,却带一个翻译。因为他普通话太糟糕了,讲一段,另外一个人给他用普通话翻译一段。陈伯达一听这个,哈哈大笑起来,问:你也是北大的?
他问我,你看过我的书吗?我说你的著作我能够找着的,差不多都读过,他说你看过我研究老子孔子的文章吗?我说我看过,我说主席给你写过三封信,老子孔子研究,前两篇转给你,第三封信直接写给你本人。他听这个,就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开始和我聊天了。
他讲话时我拿出录音机,他说你不要录音,我说我笔记有时跟不上你讲话的速度,有时记的不准确,录音我仅工作用,不做别的,这样他没再表示反对,我就一直问下去了,问着他说,你停一下录音,我就停一下,讲完之后他会说,现在可以录了,我再接着录,就这样,一次一次去北京,一次一次到他家里采访,甚至有一天夜里太晚了,公共汽车都没有了,我就住在他家,所以和陈伯达的交往越来越深。
后来我完成了《陈伯达传》,很多部分是陈伯达的口述,一部70万字的长篇,我曾经对他说:陈老,我写完以后要帮我看看,审查一下。他跟我说:我相信你,你就写吧。
传奇的两封信 这本书是用书信做引子,写这些名人和我的交往,写他们很有趣的一些故事,故事都是我第一手的材料,所以这本书有文化价值也有历史价值。
在这些信中,最传奇的是郑渊洁给我的一封信。
信是1979年2月25号寄的,署名是北京大华无线电厂工人郑渊洁,当时他只写诗,工厂里面写一点诗会受到人们的挖苦,郑渊洁看到《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个关于我的报道,便当晚给我写了一封长信,1500字,讲了一些心里话。他的文笔很通畅,一气呵成,中间没有改一个字。我觉得很不容易,便给他写了回信,还送了一本书给他。
此前我不知道自己还收藏了郑渊洁的信,那时他还没成名,这次一整理,才发现这封信,如今郑渊洁是全国孩子们都熟悉的童话大王,我觉得他成名之前这封信非常重要,非常可贵,所以把这封信也保留下来,捐给上海名人手稿馆,这个郑渊洁也知道了,非常高兴。
在我收藏的名人书信中,最珍贵的是陈望道先生的来信。
陈望道1920年入党,是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创始人之一。1962年,我正在北京大学上五年级(当时北大理科学制为六年),向陈老请教他1934年创办《太白》半月刊时的几个问题。那时我才22岁,而陈老是复旦大学校长,却亲笔给我写了回信,这让我非常感动。
“文革”时,我被抄了家,这封信也被没收了,“文革”后退还时,我的东西被堆成一堆,所剩无几,一翻,发现这封信还在,真是特别高兴。这封信被收入《陈望道文集》第一卷,而该《文集》只收了陈老的两封书信。
名人书信是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写这本书,也是希望能让年轻人们看到,当年曾有那么一大批文化精英,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在挫折与诱惑面前,他们又会怎样坚持。
我在上海办过几次名人书信讲座,听众反响强烈,真是座无虚席,很多人站着听完。后来到温州去讲座,主办方安排在周二晚上7点开始,我想,又不是周末,第二天还要上班,估计没什么人来,结果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一直讲到快10点,依然如此。
可见,人们很想了解这些文化精英,只是相关渠道太少。大家对名人书信感兴趣,因为它是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能讲出被正史忽略的东西。
在讲座中,我会用幻灯片向大家展示我收藏的名人书信,一放到庄则栋的来信,立刻一片噪杂,因种种原因,今天人们对庄则栋了解太少,想不到他的字写的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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