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全元文 卷一六二 胡祗遹(一七)
論治道
古人立言定名,一字不苟。不謂之百事而曰百揆,不謂之萬事而曰萬幾,不謂之庶事而曰庶政。又曰庶績。因事明理,因理垂戒。换,度也,不致度則苟而已。幾,微也,小有不善,則激觸起發,盛大而不救。政,正也,身正則萬事正。績,功也,不盡美盡善,則何以成功。不能成功,則傾覆敗亂矣。今之從政者,不師古,不度理,不慎微致遠,而慮不及遠,不正其身,而以督逼急切責人。以必不能行,肆口從欲而行,不圖其成敗,其於前人所謂功不百不變法,利不百不易業,功利之效,尚不信從,尚不加意,其於正義明道無所望矣。
韓子曰:「古之爲民者四,今之爲民者六,若之何民不窮且盗也。」以今觀之,所多者奚啻佛、老氏而已。佛一也,師異道,人異徒,支分派别,不腾其繁,悖逆本宗,莫之有禁。老氏亦然。大抵世治則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世亂則反是。「惟民生厚,因物有遷。」「生民有欲,無主乃亂。」又曰:「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又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又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克鋖厥猷惟后。」爲人君者,民可以不禁,身可以不修乎?又曰:「天下有道,國無幸民。」凡今身不在四民之列,侥幸以蠹國者,反以才俊有道有德待之。欲求天下之治,豈不悖哉?
士之論治者,如庸醫之治病,不問病之虚實寒熱,各隨其性之所好而用藥。己性優柔,雖大實大滿大熱之證,而不敢寒以下、浚以削,消導和解而已。己性峻决,雖至虚至羸寒弱不足之證,又投以酷烈。病本不死,醫殺之也。天下之勢亦然。爲治去其泰甚,救其偏而不起之處,防其將然未著之患。寛猛剛柔,簡易具備,一相其時之可否,如良醫之對病用藥。後世論治者,不相其時之可否,君臣之能否,一隨性情之好尚。好有爲者専振起,好鎮靜者専苟且。寛者一主於含容,猛者一主於搏撃。正如庸醫,實實虚虚,損不足而益有餘。若此之流,雖不能得其中,要之胸中有主,不務隨人。降及近代,専務逢迎,揣摩唯恐其不工。間有出一直言也,則必群聚而沮毁之,多方以傾陷之。必使之見怒於上,見惡於衆。不謂之诽谤,必謂之妖讹,不致廢退獲罪不已。是以五年十年之久,内外小大之臣,略無一言之論治。豈為國之福欤?兩漢去三代不遠,爲政者終能窮理盡性。治民之道,雖不能以躬行心得之餘,推以及人,無爲而治,然亦知本,而示之以好惡。故刑罰清而風俗美,所行者不煩。今年诏曰「孝弟力田」者復其身,明年亦然,又明年亦然。高、惠、文、景而下,以至於凶國,莫不皆然。人倫不過内外。内能事父母孝而友兄弟,外而事君長則必順,交朋友則必信必讓,不犯上,不作亂,不廢惰先業,放辟邪侈。民心至此,則囹圄空虚,刑措不用,史書為實録,岂虚言哉?以後世觀之,愈見愈信兩漢之知本末。不勸激以孝弟力田,已爲不知急務,而又縱子訟父,弟訴兄,妻妾言夫,婢僕訐主,雕文刻鏤,刺绣纂組,嘉美而榮宠之,民俗從風而靡。歲歲豐穰,不免凍餒。穀帛收成,價愈湧貴。近年以來,民日流移,或不幸歲一不熟,以不孝不弟、無禮無義、背本趨末之凶人而處乎困約,吾恐笞杖不能禁,獄犴不能容,岂止於犯上作亂而已耶?智者防患於將然,不救患於已然。區區以簿書期會不報爲大務者,不以我爲迂,必以我爲狂,誣妄是古非今,好生事端一腐儒耳。
西漢言治之事,不讳君惡,不隠民瘼,昭言天谴,思患預防。以秦爲戒,以三代爲法,以道德仁義禮樂教化為君德政幾之先務,以孝弟忠信修身敦本爲臣民之事業,以簿書期會、問刑漱獄爲可鄙、為俗吏。以後觀之,俗吏亦不可得,鄙事亦不能辨。子曰:「齊一變,至於鲁,魯一變,至於道。」後世之政,去齊太遠,不知何時而可望乎魯。爲君者以聖智自居,爲臣者以僮僕自處,言何可能行,此孔子所以辭尊居卑也耶?又曰:「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為政之要,大體則因依前代,救滞補弊,則或损或益。欲輕之於唐虞三代,則爲貊越,欲重之於唐虞三代,則爲桀纣。爲政大臣,不通經學古,不知後世之虐政,殊不出於尧、舜、禹、湯、文、武,皆出於漢、唐。好大喜功,誇侈奢淫,立官無法,取民無藝,檢身齊家、臨下御衆無制,舍三代不遵,而遵秦、西漢,乃萬世之罪人。武帝之罪,甚於秦始皇。始皇之未嘗行者,武帝創行之。後習熟見聞,以為當然。不以爲虐,踵踵不廢,有增無損,若之何民不貧且病也,若之何政不紊且亂也。官冗則事繁,欲多則財傷,政紊則民病,吏不循良而祸速。《通典》一書,三代之所無者,十蓋八九,非三代之君,立政立事,不智不才,不能如後世之詳備,凡後世之所有三代之所無者,皆病國病民,不可行之政也。不可常行,何以爲之典哉?
論治法
法者,人君之大權,天下之公器。法立則人君之權重,法不立則人君之權去矣。何以言之?國之立法曰,殺人者當某刑,傷人及盗者當某刑。使爲惡者畏法而不敢犯,犯之則必當以法,雖有奸臣老吏,不能高下其手。據罪举法,或失之輕,或失之重,則官吏抵罪。是以善人有法可倚,良吏有法可守,奸惡有法可恐可怖可殺。小大貴賤,惟法之是視,而不敢干越。不怒而威,死而不怨。兹非人君之大權,天下之公器欤?法不立則權移於臣下,小則一縣一邑,大則一州一郡,無法可守。選官擇吏,既不精粹,多非公清循廉之人。民有犯罪,漫無定法,或性情寛猛之偏,或好惡不公之弊,或惑於請調,或殉於賄賂,或牽於親戚故舊之情,或逼於權勢,或為奸吏之執持恐逼舞智弄文,或為佞言之説誘欺詐。曖昧之間,固不勝其屈抑,公明之下,亦鮮有不失其平者也。今既無法,邑異政,縣異法,州異文,郡異案,六曹異議,三省異論,宽枉之情,無所控訴,生殺禍福,一出於文深之吏。比獲叩九重而申明,則枉死者已十九矣。民知畏吏而不知畏法,知有縣邑而不知有朝廷,故曰法不立則權移於下吏,而人君之權去矣。余所謂法者,非止刑法而已也,百度百法皆是也。故正人喜其法立,奸人樂其無法。有法則權在君,無法則權在己。權在君則奉而行之,畏而遵之;權在己則輕重高下,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放肆縦恣,惟我所欲為而莫之禁,使民惟我畏。在一邑則勢傾一邑,在朝廷則勢傾天下,其原蓋出於無法而以法授人也。梓匠輪與,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君天下而不立法,使臣下人自爲之,誠未見其可也。後世法令刑政繁多,細密於古百倍,而於天性人倫,略不加意。孝友睦姻任恤,美德也,反是則國有常刑。今之薄俗,皆犯此六惡,執政者恬不知問。有所厚者薄,則何以爲人?人失本心,則虎狼之不若,何以爲治?
又曰:法可恃乎,無法則上下無所守據,恃法則久無不弊,弊則姦生。故古人爲治,無無法之政,無不變之法。一弛一張,相時救弊,使姦不能生,法不致弊,使賢者創物,不肖者守法。此聖人明義達權,法以情立,亦以情廢,慮遠議公,人存政举,兩盡其美也。今日之弊,法所以不能立者,其原有五:慮之不遠,見之不明,論之不公,信之不篤,用之不重。議法者徇末而不知本,泥古而不相時,自以為是,一人沮之,則卷舌而莫之能辯,岂非慮之不遠,見之不明乎?一念私起,創置一法,趨利避害,鬻恩媚势,自相矛盾,爲人據摭,莫之敢言,以爵塞谤,補苴罅漏。譬若破釜坏舟,弥缝固塞,左完而右裂,前止而後泄,愈救之而愈坏,岂非論不以公,曲盡私意,人得而攻之者乎?遂令上之人疑惑失恃,曰:「汝等建議立法,何不堅定也若是。人斥其瑕而不能辯,自叛其説而伏其罪。朕之任卿也,未嘗不誠,卿等負朕也,動必以伪。朕誰適從矣,卿等既不可倚,我自有以處之。」是用求之於道,謀無稽之言,弗询之謀。自售自鬻者,踵踵而來前。以致春令而秋改,夏命而冬廢,豈非信之不篤,用之不重乎?所以致此者,議法者之罪也,而猶不悟,不能摘示大公,一洗曲弊,惋從衆論。又刀筆俗吏,小智自喜之人,沾沾筆削,將見窥間伺隙,攻瑕好訐,利口長舌,數倍於前日矣。吁,法果何時而定乎?
法之不立,其原在於南不能從北,北不能從南。然則何時而定乎?莫若南自南,而北自北,則法自立矣。以南從北則不可,以北從南則尤不可。南方事繁,事繁則法繁,北方事簡,事簡則法簡。以繁從簡,則不能爲治,以簡從繁,則人厭苦之。設或南北相關者,各從其重者定。假若婚姻男重而女輕,男主而女賓,有事則各從其夫家之法論。北人尚續親,南人尚歸宗之類是也。
【5】全元文 卷一六二 胡祗遹(一七)
論時事
時弊則難救,法弊則易革。法弊者,一政一事,或至讹坏,故易革也。時弊者,貴賤内外,綱紀風俗,皆坏也,故難救。儒生俗士,所見淺近,所守執滞,救時與救法,混而爲一,不能分别,又不度德量力,弊不能革而祸已至身。識時務者,在乎俊傑。時者,一時;務者,時内之一政一事,自有小大,不可不别。時者,纲也;事者,紀也。纲壊而區區修紀,不惟無成,成則亦不能爲用。此賢者避世藏器待時者也。
孔子曰:「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凡人血氣將至,而貪得之心愈甚。雖貴為一人,何求而不得?富有四海,何物而非我有?如唐德宗置琼林、大盈二庫於殿側,惟恐我之不能有,競爲泚賊輩白畫而攘奪之。鹿臺之財,巨橋之粟,亦有是也。財散則民聚,財聚則民散,岂不信哉?
晉武帝之平吴,隋文帝之平陳,趙太祖之平唐,皆以興國初王之氣,人主英明,謀臣策士衆多,加以良將精卒非不多也,兵甲非不堅利也,天時非不得也,然而王猛臨死,尊尊然勿以南伐爲練。君臣之間所敢言者,正以晉尚有人,天未厭晉二事而已。所不敢言者,可勝計哉?苻堅之謀猷,苻堅之將士,豈能逃王猛之鑑哉?盖以堅非混一六合之英主,一時將士,又非智谋雄勇、料敵應變之材,所恃者徒有百萬烏合之衆耳。兵法所忌者,莫難於用衆。以漢高帝之驾馭群雄,韓信許以止可將十萬,况苻堅乎?用衆而不得其道,祗益敗亂耳。吴子謂:「能使五萬人為一死賊,可以無敵於天下。」師克不在衆亦明矣。勝敵之道無他,知己知彼而已。彼以弱昧,我以强明;彼以衆叛親離,我以風集雲會;彼以不足,我以有餘;彼以某人為謀臣、為將師,我以此人為謀臣、為將師;彼之甲士若干,我之甲士若干;彼所恃者何物,我所恃者何物;彼所畏者何事,我所畏者何事。事事物物,幄謀廟算,如國手棋,持子不下,熟計多筹,萬勝萬全,然後下子,如是而不勝者,未之有也。大抵用兵之道,闕一不可者也?一、人情國勢,二、君王,三、將師,四、徒卒,五、戈甲器刃,六、倉庫供應,七、天時地形。七事皆盡其美,鮮有不勝者。以孔明之材,糧運不繼,六出祁山而無功。王翦之勇,非六十萬衆,不可以伐楚。兵甲不堅利,是以卒與敵也;士卒不精練,是以將與敵也;將不智勇,是以國與敵也;君不能取將,是以宗廟社稷與敵也。然則國君之於用兵可不慎欤?以數十年之蓄積涵養,角勝負於一舉,苻堅之失足為明鑑,可不慎欤?
孔子對門人問爲政者二,一曰足兵。兵所以平暴亂,防不虞,重朝廷,镇四海。雖九有無警,亦不可一日而無兵。兵不可一日而無法。無事則養育訓練,恩威具举;有事則發縱指示,緩急得宜。多寡悉稱處事,故能間暇則不至於驕惰,征伐則不至於困憊糜爛。一入其籍,死生有数。什什伍伍,等而上之,至於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官無冗員,卒無虚數,節制盡善,以一當十。此養兵用兵之大略也。
當聞一聽訟者,見負罪者當答當杖,必發忿怒。疾惡之心,固不可無,發爲忿怒則過矣。有罪則有法也者,慾戒報償之心也,忿怒者,好惡血氣之私也。此心一怒,不惟有傷天和,既怒則心爲氣動,輕重失宜。以官府言之,則謂之法,法非聖人之所敢私也。天理之至公,聖人代天理物,一死一生,一祸一福,順理而已。诛四凶,殺管、蔡,人自取之也,非我心之得私也。然則忿怒者,不亦過矣乎?
【5】全元文 卷一六二 胡祗遹(一七)
論臣道
前車取覆之由,不以廉節自守,增禄自厚:一也。不能犯顔直谏,嘿嘿自保,二也。不能秉心公正,専用私門,三也。不能振立紀纲,畏首畏尾,不克協心一力,引養小人,以啓告訐,四也。不審大利病,切切細務,五也。大臣之道,先能正己,德足以服天下,才足以燭萬幾,救亂於未萌,致治於未亂。不動聲色,懷忠貞盡瘁之節,然後以義理雍容不迫格君心之非,養君心之良德,將順匡救,以道事君,必知其不可輔,以義而去,見幾而作,此爲臣始終之義也。若夫既不能正己,又不能養君之德,成事而説,遂事而竦,既往而咎,知其不可而强爲,身名俱辱,事亦無成,雖言有可采,亦不足貴。近世居大臣之位者,不量己,不知君,無德行,無才學,依人而進,人君之視己如路人不相識,漠然如貊越之不相信,有無不係毫末之重輕,缄默備員窃禄,事敗祸至,四海稱快。斯人也,又何責焉?君天下者,用人如此,哀哉!
前代大臣事業,有看似平易而後人不能企及者,萧規曹隨是也。當秦之末,法煩刑峻,民若鼎魚,樂以高帝、項羽連年之兵,困憊糜爛,歳無定月,月無寧日,惨毒之氣,愁苦之聲,上徹九天,下入九泉,求死而不可得。一旦豺虎屏迹,炎祚既定,漢政之所急所先,應天順人者,惟在寧靜簡易寛仁而已。雖有三代禮樂文明之政,皆無所施矣。譬如久患痼疾疮毒之人,一日病少瘳、痛少定,所欠者安眠粥食耳。若萧、曹者,可謂知先務矣。起身刀筆吏,而智識有守也如是,兹蓋天姿高遠,不爲學術風俗所奪者也。後世為臣者也,喜於有為,而昧於用靜。一秉國钧,而求智名勇功,是以紛紛扰扰,求治而愈亂,求利而生害,上無定政,而下無寧心,直至於亂亡而後已。若夫萧、曹之法,不惟宜施之秦亡漢興之初,雖萬世守之可也。大凡自古敗家之子弟,亡國之君臣,皆非靳靳無能之愚人,而悉坏於才俊驚驰之輩,兹可見矣。
古今大臣得君者,其道有二。君子之得君,進以道,合以義,感以忠誠,語以仁義。如皋、夔、稷、契、伊尹、周公、傅説是也。小人之得君,揣知其意向,逢其欲,迎其志,導其所欲爲而未能逞盡其心者,必過其所期而後已。籠以權術,曲邀固結,如哲婦妬女,巧謀鉗其悟先,哀誓鍵於寵初。若戰國之漁、張,秦之李斯、趙高,漢之弘恭、石顯,唐之盧杞,宋之王安石是也。然歴觀往古,君子之得君者寡,小人之得君者衆;君子之得君也難,小人之得君也易。蓋君子言不用,道不合,則納履而去,小人則不恥自售,枉曲求合,一履君門,如油之投麺,膠之投漆,牢不可解,密不可間,始於趋利固權,終於喪身敗家失國而後止。噫,朝廷之有小人,如陽之有陰,畫之有夜,倚伏對待,何時無之?窥伺人君一念之萌,巧投其所欲,如鼠之俟夜,應時而發。爲人君者,好惡取人之際,可不慎欤?然而爲小人之所祸敗者,載在史册,歷歷可見,後來者又蹈覆敝,終莫之悟者,何哉?吁,君雲在龍,命律者吕,則各從其類也。
窮理治事而不造其精微,受命居官而越職干分,不惟紛龐紊亂,將見心愈勞而事益不集。故唐、虞聖君賢相之相戒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堕哉!」莊周亦曰:「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而代之矣。」前人亦有以治家喻治國,雞司晨,犬司户,奴職耕,婢職爨,主人提綱振领於其上,治天下亦猶是也。天子擇一相,一相擇内外百官,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隸,隸臣僚,僚臣僕,僕臣臺,以尊統卑,以卑承上,各有攸司。卑官専職,尊官總持。専職者所掌不雑,故辦事服勞;尊官领其勤惰,察其衆務,故不親小勞。宰相似逸而實煩勞,所司者衆也;卑官似勞而實省力,所掌者一事也。政如梓人,大厦之百材,成功之製度,皆當照料,而又使之代斤者斤,代斧者斧,代鋸者鋸,代縄墨者縄墨,然則一宫之規模,百執事之孰工孰拙、孰先孰後,孰從而聽之?都省者,梓人也;六部者,群匠之各工一能也;百司庶府郡縣者,群工之執役者也。賊臣阿哈玛特違道干譽,媚上惑衆,以至接受司縣職分所掌之辭狀,親米鹽之細務,今日點倉,明日點庫,外示公勤,内畜姦貪,失大臣之體,辱朝廷之尊。點倉庫則倉庫空竭而私室盈溢,親細務、受詞狀則徒爲煩扰,民病增劇。小大庶務,百不一举,徒使斷政者難自辨明,不敢告勞上以風化下,遂致六部臺院諸司百局虚文百倍,欺上罔下,利己虐人,網羅督責,姦吏因之而坏法,群小横恣以樹威。朝政更新以來,兹弊猶存,雖舆臺皂隸所當爲之事,部符下州郡,州郡下司縣,必曰委正官一員親身監視。夫正官有限,公務無窮。小縣三員,大縣四員,州府亦然。然而不三四事則無人可委矣。倦勞避事者,幸有所委,府州司縣公廨,爲之一空,以至簿書堆積,獄犴填滿,民訟寃滞,百務紛扰者,職此之由。胥吏抱案無人判署,又惧提刑司照刷稽遲,不免倒提月日,虚押催檢,以塞杖責,然則何益於治?欺绐益工,姦僞益盛,考文卷則無瑕可指,責成效則廢滞不前,俗吏督責罔上之弊,以至於此。故六案自相戯調曰:火速火速,今番火速,不比前番火速。」近年吏風又於文背批寫曰:「紧紧不入遞。」今日四海昇平,内外無慮,何苦如此。郡官例階三品,掌户數十萬,朝廷略不相信,每事復委斷事官、宣使、奏差,腹背相望,驛塵相屬,使典郡者送迎祗待之不暇,又何政事之暇問焉?兼所委吏,皆貪污荒淫,下鞍則震怒嗔喝,取招駡詈,仗朝廷之威,以為一己酒色聲伎賄賂之資。
【5】全元文 卷一六二 胡祗遹(一七)
論按察失職
不薦善,不彈惡,不振勵風俗,不因外以知内。書史、書吏、奏差擇人不精,欲精則必當程式。看原本钓卷。照刷非良法,避形勢而威微賤,省部弊政委曲隨從,如體覆之類一切细碎烦文,一二年轉吏。府州司縣,反為省部沮抑者不肯申明。諸衙門司吏必當程試。諸官吏才有善有惡,不能人人周知。不察民情之利病,軍力不均,民差發不均。水旱之災傷。既報雨澤水旱月申,随即合行檢路。不察獄訟之稽遲。刑名月申,漫爲虚文,不加詰問。提举學校,有名而無實。按《大典》内此句下註「疑有闕文」四字,今無從考訂,謹仍其旧。
仁義禮樂,治之本也;法令刑罰,輔治者也。人而不仁不義,不循理,不平和,爲惡而日不足,鞭挞刀鋸,竟何為哉?抵冒頑嚣,不可救藥。風俗至此,使善人復起而治之,不百年三世之久,不可以勝殘去殺。亡宋南渡,刑罰苛刻,吏人犯法,往往黥面,何不仁不智之甚也。人之欲動情勝,不能無過,苟谅谆而教,養以廉恥,開自新之路,亦庶幾改悟而恥爲惡。人面一經黥湼,雖欲自新,人終莫之敬信。揽鏡一照,不若速死之爲愈。既不能死,則亦無所不至矣。何不思古人先爲庠序學校以教養士,則郷举里選,胥吏必推擇而得為,又有官爵以尊榮之,廪禄以温飽之,雖於用人若此之精密,尚有幽明之不齊,三載之久而一黜一陟,故官得其人,民被其澤。此道一廢,取人以言,不求其素行。但使居民上,以口舌得官,放焉自肆,何者為律己,何者為訓民,苛刻嚴酷,貪饕汙濫,包苴賄略,奔走於權門,巧辨奸欺,脅肩谄笑,結爲朋黨,一唱百和。於斯時也,府州司縣,上下如一,而欲以一二似是而非者為監臨彈糾之官,以正攻邪,尚不能勝,以邪攻邪,不滿群邪之一笑,竟何爲哉?
【5】全元文 卷一六二 胡祗遹(一七)
論除三冗
文冗則吏冗,吏冗則事冗。不削冗文,則不能減冗吏;不減冗吏,則不能除冗事。三冗欲除,大臣之中,必得識時務通儒、明斷不煩有爲之材,爲之綱领,定立規模,精選六部左右司官吏。事有條不紊,自上及下,自内及外,各有攸司,遵法奉行,無叢脞,無推遞,怠堕違越,必罰不貸。文有典册,有案牍,舉首見尾,問無不知,受授相承,有行無滞。人材精,政要舉,文案明,三冗不除,未之有也。人材不精,則政要不举;政要不举,則文案日煩。紛然沸羹,日甚一日,何以爲治?窃惟爲政之方,綱領節目,固非一端,不敢妄言。至於不稽遲,無違錯,亦非難事。我朝官制,内立省部臺院,外立府州司縣,高下雖殊,元氣宜一。如人之身,心思耳目手足,莫不相應,乃爲安康之完人;少有凝滞,即疾痛害事。省部臺院者,人之心思也;府州司縣者,手足十指也。一指之不可屈伸,即非完人。心思之不神明,不君主,四體百骸,孰從而孰聽之?即今府司之案例當申部,有十年不裁决者,有申至數十次而不蒙明降者,有屡申僅得一言,曰不見原行文卷,或曰仰申覆若干部分,或曰如何纔方申覆,或曰仰仔細照勘再行申來,或曰不見前申事理,或已申備申累申而取招問罪不絶,或體覆已完而再行體覆,或倒遞月日三四十日纔方到路者,或今日到路明日便要到大都者。諸如此類,不可悉數。依例之事,尚且若是,少有疑難,莫望一言。此往來申報文案之弊。若夫獄犴填滿不蒙處决,司縣人員無人主事不蒙填補,錢穀不得准除,軍民户籍交參不獲開收,田畝不得推税,州縣官或汙濫,或疲軟不勝任,或老病不能治事,不加退罷,似此稽遲違錯,罪當誰歸?伏乞巡按官每次照刷,有此違錯,開欵申臺呈省,問罪惩科施行。
【5】全元文 卷一六二 胡祗遹(一七)
政事
國信使郝經為宋留滞,當大举臨江問罪,索使勒和。大理叛逆,以左手諸兵討平撫定。國朝經制不定,下無法守。如律義律令是也,王言一出,不宜反汗;度其未能行,不宜輕發。名器當靳惜,不可輕授人。宣命虎符今大泛濫,宜以法收集。居重驭輕,聖王遠謀,當增選精兵,宿衛固本。開御河,立漕運,豐實京師倉廪,罷遠倉以纾民力。南陲甲兵,當務屯田,農隙乘釁則南伐,三時務農以富實兵力。軍户貧富不均,宜以物力分數納錢入官,招募健卒以濟實用,以行疲乏。無省部密院元帅府統軍司應付飲食草料文字,不得於農家求取,農家亦不得應付。不造作、不急用工匠及一切雑户,打勘見數,與民一體當差。穀賤貨貴,當重農抑末,百貨當以工本價相半而已。立御史臺兼按察司糾察污濫,廉举公能,以勸善懲惡,以消告訐。
倉場庫務官令各處上三户入貲得爵,增簿進秩,無使利歸於轉運司。上自省部官,下至州縣倉庫,同爲臣子,廪禄不可不均。救弊如治病,去其泰甚,最爲先務。漢高帝入關,約法三章,知民之所最苦者,秦之苛虐耳。後世陋儒,不識時務,徒举陳言不切之事,亂人耳目。言治於無事之世,則其言簡而易當;言治於多故之際,則其議繁而難工。儒道伎樂,不可濫賞。今之世動,為贾賢貪冒譎詐之欺。天子明照四海,總天下户口,止抵金朝河南二十一餘縣,一辟举守令足以幹其事。府州名實不相副,冗官可減,百工諸府可罷。百工所貴之技,過於買價;百工之力,虚於所掌之吏。伎樂頭目尤可罷。不可以聚勉貢獻爲忠勤。爵禄者,人主之權衡,以待賢者能者,使之趨事赴功,而樂爲吾用。是故古之明智之君,設爲諸科,不惟使人難得而貴慕之,抑不使不才無能之人各安其分,而杜絶顗觎。今日之病,失於取人無法,輕以賜與,故得之者不以爲恩,而失之者足以興怨。一人之身,始以勤約武勇而成事,終以侈靡安逸而敗功,况嗣守之人乎?自古得天下,莫不以祖考英武勤約而得,莫不由子孫宴安逸樂怠惰而衰。故兵不可不蓄養精練,本不可不大,末不可不小,爲子孫者,不可忘祖考得天下之由。必欲息天下之欤,明萬幾之微,驾御百寮,廉公畏罪,如事神明,莫若自冢嗣以降,下及諸王之子孫,皆知務學,知爲政,知民事,知吏情。俗儒事實門類不切時務、陳言贅語無補於治者,不足以亂視聽。豐本細末,重内輕外,莫若推恩分力於各王之諸子諸孫。諸胄子從冢嗣游學,則久久敬愛畏服,一旦命令,則無不畏從。諸宰職雖無功,亦無大過,語其權無答人之威,語其貪汙無百金之賄,鏦有之,不及贓吏十百之一。方今無豪傑英偉、可負萬约之才,莫若養以廉隅,推以赤心,使其親旧,猶勝於無行恃口之小人。用一小人,不惟啓顗觎之心,來谗侮之口,惑清明之視聽,抑使方外輕笑朝廷,有用非其人之簡。作事而不立法,事終不能成。治漢人必以漢法,治北人必以北法,擇其可使而兩用之,參用之亦可也。未有無法而能立事者也。官制之立,後世有繁而無省,何則,恃權貪利,天下之心一也。苟可以得之,安知所謂蠹國生事、祸及其身者耶?國家主持名器,相事之煩簡、人之賢否而授之。今使貪利窃權之小人自售自鬻,曰:「我可爲某官,我願爲某職」,不惟不責其寶,罪其妄,又從而信用之。一人得之,千人舉而謀之,萬人跂而冀之,然則官制何時而定乎?又安得而省之哉?
古者明四目,達四聽,不偏聽,不妄信,不輕疑,使端熬之人采民謡,聽公論,國人曰賢而後用,國人曰罪而後诛。今則不然。無稽之言,弗詢之謀,皆得而陳之。究其情則本非爲國除姦,一納其言則便欲居官而食禄,是以紛紛籍籍,或采之遊戯,指以為罪,甚無謂也。
大府大州,民物繁夥,足以爲政,亦足以享崇高之貴。與其令與臺皂隸掌一方之政令,處禄食名爵之尊榮,曷若從其所屬,分諸王之子孫弟侄慈仁愛物者主之。一則習知爲政之要,二則蒙國家推恩之福,三則卒有命令,易使而無邪心,四則親臨所有之士、所有之民,其霑體塗足之勞,祁寒暑雨之苦,各知愛護,久自富貴。趨利希宠之小人,粗見上意,明察善惡,乘時競進,不過讪讦飛谤舊過小疵,殊無大利害。今後指稱實事,言不虚谬,賞可賞,罰可罰,則言無不實,刑不濫及。
天下雖無事,不可無兵備。近年以來,京師奉衛之兵,止知服役,戰陣撃刺之法,則不知也。邊陲之兵富厚者,本官得錢而放散,窮乏者為本官服土木之勞,亦不習戰。一旦有警,皆不為用。向來萧縣、宿州之敗,岂非明效大驗欤?當時差官點集精練,所主非其人則易之。
北方强劲,所恃者馬力。近歲馬極衰耗,比之十五年前,十去八九。國家宜兩平收買,制官擇地而蓄牧之,庶復滋息,以備一朝之急用。
西南之釁,不可不虞,何則?恩榮太重,勢钧力敵,不相從命。强梁者宜置内地,渐易以他職,使莫知覺;疲軟者宜渐振其權,毋致滋養姑息,以消東南。此消患未萌之良圖也。
倉羸储蓄,不可不廣。乘其豐歳,包銀中宜度分數收粟三之一,隨遠近貯積,毋致壊爛,以備有用。
官事在前,必不得已而言者,當裁減浮辭長語,不惟養氣,亦少口過。心如止水,鑑物則明,發言中節,辭寡服衆。由我者當力行,修身。不由我者任自然。外事。人皆欲行善積福,無權位則亦莫能也。胡子尔今總治百城,凡害衆之事,無問大小悉除去之。國家既無定制,當見一事行一法,無厌繁也。
提刑之職:一官吏,二風俗,三獄訟,四農桑,五學校,六文案,七人才。
俗儒論事,不探其原,不求其情,用計用數,矯枉救弊,民犯罪則峻以嚴刑,民違令則绳以急法,民浇薄則防以網罟陷穽。殊不知法令愈密,姦惡日滋,上失其道,民散久矣、惟聖人為能以正名為先務,催天弊必至於民無所措手足也。典故不可不知。典故莫先於禮樂刑政,然孔子乃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仁則此心循序而和,故禮樂爲用。不仁則玉帛菱菱,鐘鼓鏗轟,文具而已。文具實亡,何以得萬國之歡心,祖考來格,鳳凰來儀,神人咸和,百福並至者哉?人之趨利,如鷙鳥之求食。鷙鳥之食,惟食是視,不知力之强弱;人之趨利,惟利是視,不知義之當否。究其原,則出於人之導誘何如耳。然則為人上者,一喜怒,一刑賞,一好惡,可不慎欤?故曰:「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以上《紫山大全集》卷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