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毅然:老延安胡绩伟的非常婚恋发布时间:2010-06-10 17:28 作者:裴毅然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592次
http://www.21ccom.net/plus/view.php?aid=11233 □这对堂姐弟家庭,一路幸福,始终美满。1996年,80岁的三弟在传记最后写道:“即使用今天改革开放的新眼光来看,我也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家庭生活。”
□对今人来说,这段堂姐弟之恋当然不具有任何“示范性”,但作为那个时代革命青年的“革命婚恋”,至少聊可一探:“哟,他们这样呢!”
近年因专力研究人文知识分子,阅读传记成为本人“专业”。由于自传大多产于人生晚年,阅历丰富的传主都明白“自我招认”的份量,能够做到“不虚美不隐恶”者总是少数,揽功推过、自塑英姿、虚报冒领乃为人性之常,不得不防。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可“免检”放行——自我曝料自抖隐私。自传中能否直面“男女关系”,直述生命中的重要一截,既是考验传主诚实度的试金石,也是值得看客留意的一处观景亭。
川人胡绩伟(1916~),川大政经系肄业生,1939年底奉命秘赴延安,后为《人民日报》前总编、社长,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原副主委。80岁时,他撰下《青春岁月——胡绩伟自述》(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不避不讳,详述与其堂姐婚恋,实在是一段只有那个时代才会有的人生故事。今人嚼之,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1 一场无望的爱情守候
胡绩伟出身四川威远县界牌场殷实乡绅之家,先后就读川南师范、华西大学协和高中(英国浸礼教会主办)、四川省立一师、华西大学(美英加等国教会联办)数学系、四川大学政经系,1937年秋退学(仅读一年),10月首批加入成都“民先”(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年底转党,1936年开始在成都主编左翼报刊。1939年底,奉命赴延,任《边区群众报》总编,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1945年调《解放日报》采访通讯部主任,新华社西北前线分社长;1949年任西安《群众日报》总编,1952年底调任《人民日报》副总编;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人尖儿,长得很男人,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不好找?可他偏偏爱上嫡亲堂姐。
堂姐胡德辉(1912~1992)比胡绩伟大四岁,乃其大伯父次女,毕业于成都职业中学化工专业。两人除了青梅竹马,主要在家庭事务上二姐常常出手帮扶弱弟胡德恕(胡绩伟原名),纯天然形成的“姐弟恋”。胡绩伟15岁那年,因为向二伯父讨要供读高中学费成功,姐弟俩喜极拥抱,“我们是那样的快乐,这快乐使我们忘却了一切,我们很自然地脸贴着脸,嘴对着嘴,亲吻起来。很快,二姐感到不对,在我怀中挣扎……从此,少年的我,陷入对二姐的深深爱恋之中。”(页147~148)
拥吻事件发生后,姐弟情感发生质变,胡绩伟寻找一切可以单独接近二姐的机会“发起冲锋”,二姐总是推开,制止但温柔,从不发怒斥责,只是叹曰:“傻三!”(胡绩伟行三)“这更使我心里燃烧起炽热的爱火”。少年胡绩伟虽然明白堂亲相恋有违道德,不允许结为夫妻,但不明白违背这项规定的严重后果,即不明白血缘太近影响遗传。
1934年,二姐应聘东下宜昌中学任教,临行前两人冷静分析“形势”,二姐劝三弟早日觅侣,三弟也劝二姐早日成家,祝她找到如意郎君。半年后,二姐与宜昌中学的同事黄觉民结婚,1935年一同去了北平,想在那儿读大学。胡绩伟得讯,心情十分矛盾。他一方面为二姐高兴,信上祝愿他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一方面十分痛苦,将思念与爱恋深埋心底。1936年夏,二姐夫妇回到成都,生下一子,“我们在表面上是很理智的,但我们还是偷偷地抱头痛哭过。我责备她不该不同我打个招呼就决定结婚。二姐说,我们是堂姐弟,是不能结合的。”劝三弟另选中意姑娘,不要再为这场没有希望的爱情守夜。(页149~150)
本来,故事应该至此结束,偏偏二姐家庭生活并不和睦,经常争吵,二姐明确表示与丈夫的结合相当草率。看到二姐婚姻出现重大裂痕,三弟已经冷却的心凉灰复燃。
二姐活泼开朗、敢说敢做,自幼在开明母亲的影响下,成为志向高远的事业型知识女性,还是个女权主义者,主张男女平等、不做丈夫附属,要有独立职业,大大不合贤妻良母的传统标准,因此很难得到一般男人的赏识。
抗战爆发后,胡绩伟加入“民先”,二姐参加妇救会。1937年底,胡绩伟在川大语文教师车耀先的引路下入党。1938年春节,二姐在赵世兰介绍下入党。二姐向三弟“推荐”了好几位优秀女青年,胡绩伟接触下来,感觉与二姐相比差距甚远,爱意难萌。虽然明知爱上二姐是一场没有前途的长跑,两人恋情还是断断续续维持着,只是固守道德底线,“不敢与社会的传统道德背离得太远”。
2 走到绝境的爱情峰回路转
1939年5月,中共西南局在重庆举办新党员训练班,成都市委选派两名新党员受训,恰恰选中姐弟二人。到达重庆,赶上日本飞机大轰炸,曾家岩八路军办事处夷为废墟,训练班借一大草棚栖身,男男女女四十多人挤睡一棚,左边睡男右边睡女,男女分界线派定二胡接壤:“你们是姐弟,挨着点,没关系!”他们并排睡了一个月。胡绩伟深感幸运:“今生能够如此亲密地和二姐朝夕相处,那是多么幸福啊!”(页151)
重庆回来后,胡绩伟接到组织通知,说他连续办报三年,已经“红”了,受到国民党重点注意,立即去延安。此时,二姐已怀上丈夫的第二个孩子。临别之夜,姐弟互道珍重,难舍难分,前面命运难以预测。“离别在即,我们都难以压抑情感的冲动,我和二姐终于携手攀登了八年来这场恋爱所达到的身心交融的顶峰。”(页152)明确交代这种偷偷摸摸的“第一次”,饶是走到人生边上的晚年,亦需相当勇气。在我阅读近千人的传记中,直写“非常婚恋”仅胡老一人;直写“第一次”,似未超过三人。
1939年底,胡绩伟到达延安后,因有办报经历,派任主编《边区群众报》。1942年整风后,延安原有60余种报刊“整编”为三家报纸——发行量七千份的《解放日报》(中共中央机关报)、发行量万余的通俗读物《边区群众报》(中共西北局机关周报)、只供一定级别高干阅读的《参考消息》。胡绩伟全身心投入工作,尤其关注报纸的通俗性,要求粗通文字者一读就懂,不识字者一听就明白。《边区群众报》常用字仅四百。此时,当然也有一些女性主动示好,但没有一位可代替二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远方的二姐仍使他魂牵梦绕。
1943年夏,二姐在四川地下党的安排下也到达延安,改名胡一哉(不少革命青年抵延后多改名,以示与昔日划清界限)。但一到延安就与同来者一起被送入党校五部,接受审查,予以“抢救”。胡绩伟多方交涉,得到十多分钟的会见,两人不能抱头痛哭,也已泣不成声。
此时,二姐丈夫黄觉民(抗战初期入党)也奉命来延。1940年夏,二姐刚生下次女,丈夫赴延在即。临别前,她向黄觉民正式要求离婚:“我们结婚几年来的事实证明,我不能成为你希望中的那种贤妻良母。你到延安以后,完全有自由再找一个合乎你理想的人恋爱结婚,我绝不干涉。两个孩子,由我和妈妈负责养大,你不必有什么顾虑。”黄答:“老实说,你和我分手以后,我再找一个并不难。可是你又带着两个孩子,再结婚就不容易了!你理想中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呢?”二姐毫不隐讳:“我就是想找一个像三弟这样尊重女性的男人!”丈夫冷笑:“你想得太简单了!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亲叔伯的堂姐弟之间,是根本不允许结婚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二姐顶回去:“如果我找不到三弟这样的男人,我宁愿一辈子不再结婚。”1943年,二姐上重庆找到邓颖超,带着三岁的女儿赴延,七岁的儿子交给姐姐胡德如照料。
1944年夏,审查历经一年才结束,胡一哉分配到子长县中学教书,她立即向组织递交了要求与黄觉民的离婚报告。事前,她向三弟征求意见,详述自己婚姻生活中的种种矛盾。胡绩伟劝二姐能维持尽量维持,毕竟已有一对儿女。二姐坦率相告:“我不是为了你,才决定和黄离婚的,更不是为了和黄离婚之后,能和你结婚,你不要抱什么幻想。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大难关,不冲过这一难关,可能会葬送我的前途。”
二姐离婚后,三弟内心矛盾复杂,波澜难平。一方面为二姐挣脱婚姻枷锁而高兴,自己与她的结合有了希望;一方面仍感关山重重,难以飞度。此时,二姐又为三弟介绍了几个对象,身边也有一些姑娘对他有感觉。但胡绩伟就是“世上只有二姐好”,那些年轻女孩就是不如二姐可爱!“我在延安生活了将近十年,又是一个单位的首长,对身边的女同志从未动过心。”在子长县中学教书的二姐,由于眼睛会说话,魅力难遮,身边当然也有追求者。
其时,延安男女性别比例严重失调。1938年前30∶1;1941年前后18∶1;1944年4月8∶1。由于去的革命女性都是城镇女知青,形貌突出,气质上佳,择偶余地很大,行情热俏。她们的自我感觉“是多么的稀有和矜贵”,她们的定谱是“王明的口才,博古的理论”,非大官、大知识分子不嫁。工农干部与小知识分子甚为吃瘪,选择标准只能放低至:“一是女的、二是大脚、三是识字就好。男的身份是一落千丈,女的身价是直线上升。……男找女的,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因此,二姐饶是“拖油瓶”(带孩)再嫁,依然可“卖个好价钱”。但问题是,二姐三弟都觉得只有对方才是自己惟一最中意的终身伴侣。抗战胜利之夜,两人终于再一次冲破理智堤岸,热烈拥抱在一起。
这一阶段,虽说两人约定强化亲情淡化爱情,毕竟二姐“自由”了,感觉不一样了。由于是姐弟,他们的爱情得到很好的掩护,两人频繁在一起散步谈心,没人怀疑他们在“搞对象!”他们在延河边反复讨论他们的未来,严肃讨论了叔伯姐弟何以不能结婚的原因。他们诘问:为什么姑表兄妹、姨表兄妹可以结婚,堂兄妹却不行?最后认定这条传统习俗出自男权意识,是一种封建主义的东西。每次见面、每次讨论,越来越坚定他们的结合是合情合理合法,革命青年就应该打破这一封建陋习,坚决突破这一障碍,勇敢走出这一步。至于合法问题,国民党的法律管不到陕甘宁边区。“新的认识武装了头脑,争取幸福的信心大大增加了。”
1946年夏,二姐接到组织通知,回延安集中,准备去华北。胡绩伟想留住她,但二姐渴望工作,渴望干出一番事业,愿意随干部大队去华北,不愿为婚姻为家庭放弃自己的理想与事业。三弟留不住二姐,1946年秋末,两人再次告别。
3 非常时代的非常婚恋
二姐走后,胡绩伟害了肺病,住院疗养。可不久接到二姐军邮来信,说她怀孕了!而且赴华北的行军途中,就感觉到身体变化,月经也未按时来潮,恶心呕吐出现了。当然怀的是三弟的孩子。她经反复权衡,决定悄悄弄掉胎儿。她奔跑跳跃,趟水负重,可是无论怎么折腾,不管冷了热了,就是搞不下这个孩子。她从邯郸来信,要把孩子用手术做掉。三弟接信,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孩子,强化了正式结婚的意志与决心,忧的是战争环境,生活艰苦,流动性大,分娩生育会给二姐带来许多困难,且她尚未有一合法丈夫,孩子是谁的?麻烦呵!胡绩伟回信:孩子是宝贵的,环境可以逐步改善;两人都30岁以上了,劝她千万珍惜爱情的果实,绝不要毁坏她;希望她千万坚持一下,把孩子生下来。此时,二姐的入党介绍人赵世兰大姐恰在中央妇委,与二姐所在邯郸妇联很近,二姐向赵大姐倾诉自己的婚恋,赵大姐非常同情,也劝她留下孩子,对外称孩子父亲在西北前线,不能到后方探望母子。1947年4月,女儿飞飞出世,二姐将孩子寄养邯郸老乡家,1950年才接回孩子。
这边的胡绩伟与西北局一同撤出延安,在陕北转战一年,1948年4月回到延安。1949年初,全国胜利在即,三弟认为与二姐的婚事应有一个归宿了。他向自己的上司西北局宣传部长李卓然、组织部长马文瑞写了信,叙述了与二姐恋爱的前前后后以及已有一女等,请求组织批准正式结婚。1949年4月,马文瑞代表组织回信,同意结婚。这封事关重大的组织回信,关键段落如下:“事情本有不妥之处,但又照顾到你俩过去的关系程度和特殊情况,遂予以同意,请你即代拟一给中组部调她之电报,交我批发,以便将她调来,成全你们的事情。”
幸好那时革命队伍里尚无婚姻法,毋须结婚登记,只要领导批了,一切OK。1949年春,二姐胡一哉随华北妇联进了北京。1949年5月25日,西安解放,三弟胡绩伟随《群众日报》进西安。中组部的调令用电报拍到北京:“调胡一哉到西安来结婚”,闹了笑话,大家都说:“孩子都两三岁了,怎么才去结婚?”二姐不愿去西安。拖到1950年初,胡绩伟参加中央宣传工作团访苏,出国之前上北京集中学习两三个月,才以丈夫身份入住二姐宿舍。没有婚礼、没有休假、也没有游山玩水,“却度过了我们最珍贵的‘蜜月’”。
但此时他们仍无自己的“窠”,仍分居京陕两地。1951年春节,胡绩伟因煤气中毒差点呜呼,二姐才答应调西安团聚。1952年胡绩伟调动,任《人民日报》副总编,二姐参与筹建的西安国棉一厂尚未投产,工作无法脱身。1954年,该厂投产,二姐再次调京,任北京纺织工业局副局长,两人才算有了一个正式的家。此时,二姐40岁,三弟也已36岁。21年的恋爱长跑,总算修成正果。
这对堂姐弟家庭,一路幸福,始终美满。1996年,80岁的三弟在传记最后写道:“即使用今天改革开放的新眼光来看,我也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家庭生活。”用当代上海方言来说,“真叫有点笑勿动了”。
对今人来说,这段堂姐弟之恋当然不具有任何“示范性”,但作为那个时代革命青年的“革命婚恋”,至少聊可一探:“哟,他们这样呢!”作为读者,笔者心存一问:“飞飞可好?可出问题?”但这本《青春岁月》只写到1949年,竟未交代如此重大环节。但估计问题不大,否则快人快语的胡老,一定会在什么地方刮带一笔。这位“两头真”可是全方位的“真”呵!《青春岁月》还交代一桩案底:胡德辉之所以改名胡绩伟,乃是高二因病住院一年,在病床上自修学完高三课程。为节省一年时间,靠朋友凑钱,花了20块钱买了一张高中文凭,考入华西大学数学系(后转入川大政经系)。那位卖文凭者叫“胡绩伟”,从此只好成为胡绩伟。
来源: 南方日报2009-9-7 | 来源日期:0 | 责任编辑:左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