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四期名将胡琏去世37年 两岸后人在金门祭奠(图)
http://news.ifeng.com/a/20141110/42432711_0.shtml原标题:回不去了,海葬大小金门间
胡琏之孙胡敏越。南都记者陈辉摄
胡琏家谱
黄埔四期名将胡琏去世37年后,两岸后人在他昔日驻地祭奠
24岁起,胡之驹就一直想去金门看看。
这个美丽的地名,当年曾经是他的噩梦。因为他的叔叔,防守金门的国民党军队将领胡琏彼时在大陆被视为“金门残匪”,他不但被迫退学,还在历次运动中吃尽苦头。
82岁时,胡之驹受邀赴金门,与台湾的亲人一同祭奠叔叔。已经去世37年的胡琏,骨灰正是沉于这片海域,一如他生前所愿。
“战犯家属”
“叔叔胡琏去金门了。”1956年,兰州大学开展交心运动,胡之驹供出他叔叔是胡琏。他于三年前考上兰大历史系。
学校保安处的人找到他。
“你怎能知道胡琏跑到金门?”来人问。
“我在报纸上看的。”
“你是在污蔑报纸。”
胡之驹于是去甘肃省图书馆找到那张报纸。那是1950年3月的一张《群众日报》(中共西北局机关报),头版写着“胡琏逃往金门”。
1949年,国民党军队将领胡琏率十二兵团防守金门。当年10月24日,解放军登陆部队四个团攻击金门,遭胡琏的十二兵团、李良荣的二十二兵团反击。由于缺少后援,且遭遇国民党军队优势兵力和武器阻击,登陆部队近万人苦战三昼夜,全军覆没,无一人一船返回。
找到了报纸,学校仍将胡之驹定性为“反革命”,一年多的时间里斗争会不断。尽管他毕生没见过这位名将叔叔。
1957年1月,胡之驹被迫退学,回到故乡陕西华县赤水镇南会村,瞬间从大学生变成农民。他在村中再不敢提胡琏,“不说天都塌下来了,还敢说!”
“文革”中,执法单位再次找到他。
“有群众反映,胡琏在金门给你派了一个参谋长,叫你在这里组织反 共救国军。”执法单位的干部对他说。
“谁见了参谋长?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胡之驹诘问。
“我们已经在三原县枪毙了。”来人吓唬他。
“口供拿来。”胡之驹说。
来人拿不出口供,但运动照旧。
村里开批斗会,胡之驹家被定性为“战犯家属”。父亲胡进禄被红卫兵揪斗,给戴上一人高的纸帽子游街。
家里上房被造反派砸出好几个洞。“此后,晚上有人敲门,父亲就心里紧张,睡不着。”胡之驹回忆。
“那时候起,我想争取无论如何去金门一趟,看我在那里有没有参谋长!”这成了胡之驹多年的愿望。
元配等他40年
从华县县城出发,行车约12公里,就来到胡琏的故乡赤水镇南会村。胡琏当年任营长时所建的房屋已不在。老宅原址上盖起一座砖混结构新房,胡之驹一家就住在这里。房屋的一角被高大的梧桐树荫庇着。
“出去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当兵啊。”1925年,胡琏去投考黄埔军校,母亲王氏将他送到村口时哭了。
胡琏带了母亲做的几个窝窝头上路了。“我这辈子唯一做的亏心事,就是路上太饿,偷了两个鸡蛋。”他后来回忆。
1926年,胡琏从黄埔军校四期毕业,此后历经北伐、抗战等役,成为名将。台湾“革命实践研究院”的文档中这样评价胡琏,“性情豪迈,意志坚强,作战机警,统驭有方,久经磨练,为国家难得之将才”。①
2014年10月的一天,在台北信义路的公司,胡琏的孙子胡峰銨向南都记者谈起爷爷。他的父亲胡之耀是胡琏的三子。
胡峰銨介绍,早年从军受伤后,胡琏回村养伤,他哥哥胡进禄生气地说,“你回来不种田,只吃闲饭!”两人关系一度不睦。
战中石牌战役的生死关头,胡琏曾致信哥哥,“弟守石牌要塞,此乃光荣之牺牲,兄不必悲!人生何处无黄土,然此惟望能代弟孝父也。”而胡进禄一直在村里务农,于1981年冬天去世。
成名后,胡琏无暇踏上故土。但抗战的生死关头,乡愁萦绕心头,“提起回家,我心里就有无限的欢喜,不但可以给我母亲烧纸,还可以看见许多的熟人。”胡琏给父亲胡景彦的信中写道,“但是一想起回去又要出来,我又未免有些伤心!悔不该当初想向外边跑!”
家中还有个叫吴秀娃的姑娘在等他。两人结婚时胡琏只有14岁,两年之后便分离。直到1949年时代剧变时,他给村中的元配捎去话:“你离开这个家庭,不要跟胡家再受累了。离开这个家可能会幸福。”但吴秀娃没有听从,一直在家里守了近40年。
“妈!这个军人是谁呀?”
离家七年后,胡琏认识了另一位夫人曾广瑜。
1932年,时任第十八军特务营营长的胡琏,进驻江西赣州,第11师少将参谋长曾伯熹介绍他与自己的妹妹相识。出身望族的曾广瑜,毕业于南昌的高级女子中学。
婚后,他们生了四个子女,但抗战使家庭生活支离破碎。
胡琏长期在抗战前线,曾广瑜则留在江西,独自抚养子女。日军入侵江西后,曾广瑜带着子女迁徙到会昌,栖居在欧阳祠内,在当地过着垦土植蔬生活,还编织毛衣出售。②
胡琏同样过着艰苦的战地生活。“苦快吃完了。”他给曾广瑜的一封信中写道,“我现在很穷,每月仍在亏账中过生活。穿的士兵衣服,混过了冬。打算不在早晨吃鸡蛋。”
胡琏的长子胡之光曾回忆,他小时候住江西赣州水东乡。父亲一天利用军务之暇回家,给他租小脚踏车玩,还给买冰淇淋吃。但这样的天伦之乐极少。
1943年,这个家庭迎来最严峻的考验。该年5月,鄂西会战爆发。胡琏率18军11师,据守石牌要塞。
石牌位于湖北宜昌县境内,为拱卫陪都重庆的门户,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日军想夺取石牌,进而占领四川,早日结束对华战争。战争中,蒋介石发来电令:“石牌乃中国之史达林格勒(今译‘斯大林格勒’),离此一步,便无死所。”
殊死较量前,胡琏下了赴死的决心。
他在给妻子曾广瑜的信中写道,“军人以死报国,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支,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毋悲亦毋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匆匆敬祝珍重。”
信发出后不久,日军潮水般地涌入胡琏部队的阵地。枪炮声完全消失,双方在高家岭山中展开激烈的白刃战。经浴血争夺,日军最终溃退,重庆的门户得以巩固。
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家庭方能团圆。这年秋天,曾广瑜带全家从江西会昌乘小木船,去武汉见胡琏。到了汉口码头,胡琏上前,很久没见过父亲的儿子胡之辉惊慌地喊,“妈!这个军人是谁呀?”曾广瑜说,“辉儿快叫爸爸!”胡之辉才流泪喊“爸爸!”
夫妻相见,都眼泪簌簌。一家人哭成一团。
接大陆回信,次年离世
1949年,胡琏家族一分为二。
1950年的《人民日报》称胡琏为“金门残匪”。离开大陆前,他除对元配吴秀娃的叮嘱之外,没有留下更多话。
在大陆家族中“消失”许久后,1976年1月,胡琏的消息传到大陆。
一封信根据胡琏的意思,由他长女胡之冰从美国寄来。
胡琏彼时仍记得老家的通信地址,是一个叫“三兴合”的商店。但商店当时已不存在,邮局将信直接送到胡之驹家里。
在信中,胡琏第一个问哥哥胡进禄在不在,还问村中其他老人的下落,以及家乡的情况。
懂英文的胡之驹给胡之冰回了一封信,又在里面放上父亲胡进禄的照片,寄到美国。信被胡之冰带到台湾,交给胡琏。看了照片,胡琏评价哥哥“健康着呢”,才放下心来。不过,在收到这封信的次年,1977年,他就离世了。
1978年后,胡之驹和台湾直接通信。在一封信中,他描述自己的生活“一家一户,自己种地,生活都好。”台湾的亲人多次寄美元过来。
大陆开放探亲后,1991年,胡琏的长子胡之光专门回华县老家探望。胡之光毕业于成功大学,当时为台湾科技大学土木系教授,如今已过世。
大陆饥饿的传闻还停留在胡之光脑海里,他不放心胡之驹的生活,当时还专门打开他家粮仓看看,发现储存了千斤麦,才放心。
由于两岸长期隔绝,胡之光刚回来时不敢带胡琏的照片,担心“大陆人反对”。他询问胡之驹,“带照片安全不?”胡之驹说,“安全得太!(当地方言,即‘很安全’)”
1986年,经中共中央统战部同意,胡之驹加入民革。此后,他还担任了当地的政协委员、常委和人大代表。
如愿海葬,后人金门祭奠
根据遗嘱“海葬大小金门间”,胡琏的骨灰沉入金门和厦门之间的大海。
2013年,金门县邀请胡之驹赴金门参加祭祀胡琏的活动,他因故没有成行。2014年,金门县再次邀请胡之驹。
经长时间筹备后,4月20日,胡之驹带着孙子胡少鑫,从厦门乘轮船去金门。
当天下午1点,在梦想了58年之后,他踏上金门海岸。
胡之驹登岸时,胡琏的另一位孙子胡敏越带着女儿胡宇新,已经从台北赶到金门码头迎接。胡敏越是胡之光儿子,1965年出生,在美国拿到教育学硕士,并在那里皈依基督教,如今是台湾的一位牧师。
叔侄两人首次团聚,十分亲热。生于台湾的胡敏越听不懂陕西方言,双方交流要靠胡之驹的孙子胡少鑫翻译。
胡之驹和胡敏越一起待了两天,一起参访了与胡琏有关的景点。在叔叔胡琏待了八年的金门,胡之驹看到了他植的树,修的公路,发现叔叔在当地口碑很好。
当年,胡之驹被政治运动搞得焦头烂额时,胡琏正在金门的简易办公室忙于防务。1951年的寒假,胡之光来到金门,每天黎明随父亲步行搬运石块,修筑中央公路及填海筑堤,还构筑防御工事。
登上金门的当天下午,胡之驹来到金门海岸胡琏水葬下海处纪念碑前,用陕西话深情诵读祭文,祭拜叔叔。祭文提到了胡琏的生平和抗日功绩,还提到,“国共金门一战,同胞隔海,骨肉分离”。他还带来了家乡祭祀用的“老虎礼馍”。
“国共纠葛,把一个家分成了两边。”2014年10月的一天,在台北信基大楼,胡敏越回顾了半年前这次会面。当时,他和胡之驹聊到1958年的金门炮战,当年金门防卫部司令官正是胡琏。
胡敏越提到,“打仗时,西安有胡琏的亲人到厦门来喊话。”听到这句,胡之驹转移话题,不愿多谈。
40余册日记未公开
生命中最后几年,胡琏安享天伦之乐。
胡琏的孙子胡敏越的名字,是胡琏临行越南前所起。胡敏越回忆,他小时候在台湾再兴中学读书时,每个周六,爸爸妈妈开车把他送到新店爷爷那里,陪爷爷过周末,从8岁到12岁几未中断。
胡琏很疼爱孙子。他有次对胡敏越开玩笑说,“你们这么辛苦,就住在新店吧。我派个直升飞机好了,直接接送你们上学。”
在周末,胡敏越在早晨陪爷爷散步、做运动,还陪他打高尔夫球。有次,他陪爷爷去日月潭旅游了三天两夜。
在生活中,胡琏给胡敏越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有次他指着后院的玫瑰花对孙子说,“它一直往上长,做人就要这样。”
有时他提到,“做事情要持之以恒,和做运动一样,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最重要。”还提到,“做人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
胡琏晚年有病,不能抽烟、喝酒。家里特别给他找来厨师,做他喜欢吃的陕西面食。“他吃饭也和家人分开吃,他在书房吃完,我们再吃。”胡敏越回忆。
胡琏早年受私塾教育,博通文史,晚年潜心学问。1974年起,他在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研究宋史及现代史。他崇拜历史人物岳飞,并将自己晚年的心境比喻成岳飞。“爷爷小时候给我们讲很多历史典故,讲到后来结论就引申到国民党为什么会失败。”胡琏的孙子胡峰銨回忆。
除了历史,胡琏晚年还勤学英语。“办公室贴满英文单词。一本汉英字典,许多单词用红笔勾画。”胡敏越回忆。
书房里贴着勉励之语。小时候,胡敏越在爷爷书房看到一副对联,上联是“一笑一少,一怒一老”。
胡琏留下的重要遗产是日记。
他从上世纪30年代任团长时开始写日记,写了数十年,积累到40几大册。这批日记现存于美国的次子胡之辉手上。
小时候,胡敏越对自己出生那一年很感兴趣,就偷偷到奶奶房间,翻看过爷爷的日记。那些日记装在两口木箱子里,都是用钢笔写的。
胡琏日记本拟在他过世五年后公开,后因各种原因,至今没有出版。“日记先保存好,再数位化(数字化),再考虑出版,十年内会做处理。”胡敏越说。
台湾的许多历史学家,包括一些“中央研究院”院士,都找胡敏越了解过胡琏日记的相关内容。
反思战争,骨灰里有弹头
“一只不知道疲倦的骡子,他的勇气像一只斗牛,在枪林弹雨中,从未弯过腰,没有低过头,更没有慌慌张张躲避过。”当年一位团长评价胡琏。
戎马一生,战功累累,同时也伤痕累累。生前,望着胡琏曾被枪弹打穿的面颊,女儿胡之洁问妈妈,“我为什么不像爸爸的脸上有酒窝?”离世后,家人在骨灰里发现了一直潜藏在他身体中的弹头。
见证了无数死亡后,晚年,军功的荣耀让位于对战争的厌倦。“打仗最苦的就是老百姓。”胡琏告诉孙子胡峰銨。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张罗奈何。”离开金门战壕时,他百感交集,吟诵了古代的《鸟鹊歌》。
“祖父不太谈战争。”胡敏越说。只是在临终前那个端午节的夜晚,他把胡敏越叫到书房,提起毕生最大的惨败,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个“集”字。那是1948年的淮海战役战场。黄维的12兵团被围双堆集,安徽省淮北市濉溪县的一个小镇。胡琏临危受命,被飞机空投到战场指挥。
外援断绝,只能在冬夜强行突围。突围时胡琏带了大量安眠药,准备万一被俘时自尽,最终身负重伤冲出包围圈。在他身后,约12万国民党军队被歼,胡琏至死未能释怀。
“他的意思,好像这个地方冥冥注定。”胡敏越回忆,“1977年的端午节,他仿佛知道自己要过世,对人生进行了回顾。”
那个端午节晚上,胡琏画了家谱,还画了一张华县老家的位置图给孙子看。“我们这一代回不去了,但是你们第三代,有一天一定可以回到老家。”他哀叹道。
一个礼拜后,胡琏去世。
注释:①②台北“国史馆”档案,档号:129000099316A
专题顾问
曾庆榴(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原主任教授)
李杨(广州市社科院黄埔军校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研究员)
参考资料
台北“国史馆”档案
《胡琏评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
《金门风云》(金门县政府)
《胡琏将军与金门》(金门县文化局)
《土木砥柱:国军第18军战史1930-1956》(台北:知兵堂出版社)
总策划:王海军龚慰王景春
总统筹:王莹刘丽君李艳田霜月王卫国刘伟
分组统筹:高龙
采写:南都记者高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