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倓侧记
作者:陈毖涛
胡元倓字子靖,湖南湘潭县人。从堂弟兄行九,一般称他“胡九先生”。他于一九○三年春创办明德学堂,同年秋,为避旧派倾陷,又另设经正学堂。至一九一二年仍合并为明德,改称明德学校。明德学校分设专门、中学和小学三部,除专门、小学二部陆续停办外,中学部一直不曾停办过。解放后由人民政府接管,一九五○年改为长沙市立第三中学,一九八四年又改为明德中学。胡元倓曾于一九○八年任留日学生监督,一九二九年任湖南大学校长,一九三八年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但他终生为明德校长“以明德为生命”。我在明德中学连续工作过十五年,三次作教务主任,两次作训育主任,并一直兼任语文教学。因工作的关系,我和胡元倓先生比较接近,因此稍知他一些思想、言论和行谊,把他撮要记载出来,希望能从一个教育家的侧面,反映出明德学校和当时湖南教育方面的若干情况。
我办教育是磨血之人
一九○二年,胡元倓被湘抚俞廉三选派到日本弘文师范学院学师范教育,那时正值日本进入东亚称霸的时期,经济、军事文教各方都有飞跃的进步。而中国从一八四○年起,屡遭列强侵略,统治者腐败无能,丧权辱国,瓜分中国之祸迫在眉睫。在这种强烈的形势对比下,爱国志士们有的想搞君主立宪,有的主张革命救亡,有的提倡教育救国。胡元倓便是一个教育救国论者。他认为对当时的中国来说,革命是必要的,不革命便不能打碎那个腐败的国家政治机构,一切改革无从谈起。他常说“革命是打乱了再做”,但他又认为革命也只能打乱,而不能再做,再做的任务要由教育承担起来。教育才能培养建国各方面需要的人才,只有通过这千千万万人才的努力,才有可能把中国建成一个强国。特别是日本福泽谕吉创办庆应义塾,(后改庆应大学)为明治维新提供了许多足以担负国家重任的有用人才的实际范例,对他的感受极深,鼓舞极大,使他的教育救国的信念进一步坚定,使他由一个教育救国的理论者变成一个实际行动者。当黄兴、周震鳞一些人在明德暗中革命的时候,胡元倓就理会到他们和自己的事业之间除有一个救国的共同点以外,还存在着差异。他曾同黄兴说:“流血革命险而易,磨血革命稳而难,公倡革命,乃流血事业;我办教育,是磨血之人。”他终生以“磨血人”自许。对于教育造就人才的收益,他体会殊深。我记得他在一次演说中引用管子的话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他这次讲话,请当时一位语文教员周味道为他板书,他一边讲,一边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和“一树百获者人也”两句话旁打了许多圈,并举巴斯德发明蚕瘟的科学预防方法,使法国还清了普鲁士的战债而有余的事例,他说:“从表面看,教育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要教育能达到成德达材的任务,为国家造就有用的人才,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一种需要发奋努力的艰苦事业——磨血事业。中国的建国问题,非这样不能解决。”在他看来,明德学校是“磨血人”的磨子,他希望这付磨子能够磨拢许多报国的人才,他用尽毕生的心血去推动这付磨子,也是这付磨子磨尽了他一生的心血。
人生大不幸碰到胡子靖
明德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胡元倓是一位穷拔贡,明德在创办初期遭遇的困难是一言难尽的。校舍问题:从龙湛霖侍郎捐让几间房子办开始,一移左文襄祠,再扩充到朱剑凡出赁的花园,终奠基于泰安里。守旧势力接二连三的颠复活动:从分设经正,辞追刘楫作到争取到张鹤龄、端方的同情支持,算是勉强渡过了。惟有经费问题长期不能解决,这个难关就要靠胡元倓这里请津贴,那里求募捐,左挪右借来渡过。
先说津贴;明德开办不到半年,湖南巡抚赵尔巽和学务处总办张鹤龄来校参观,大为嘉奖,就月给津贴千两。过两年后,端方继为湘抚,除豁免明德借公家的一笔贷款外,还月加津贴三百两。民国成立,前清度支部腾一笔饭余金,明德分得八万元。湖南教育厅对明德的津贴一开始就是甲种,一九二四年以后升为特种。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中华教育基金委员会津贴万元。国民政府时期,中央大学院按月补助两千元。最突出的是中俄庚子赔款拨给十五万元,中英庚子赔款拨给四万元,抗战时期的中央教育部又月增津贴二千元。
上述津贴也不算少,特别是中华教育基金和两笔庚款,全国私立学校当中只有明德和南开得到过。但是应该指出:第一,有些津贴是从一种企业盈利和税收附加派生的。比如清末赵尔巽对明德月给千两,是从湖南铜元余利项下开支的。到一九○七年,湖南停止铸造铜元,这笔津贴就无形取消。又如湖南教育经费从一九一二年以后至抗战时期,完全依靠盐税附加;在过去内战是常事,战争一爆发,盐税就要断绝或减少,切肉连皮,附加自然要受影响,这是给津贴带来灾难的一个方面;即便是和平时期,没有内战,但全省的盐税也是有限度的,而公私立学校逐年增加,因之津贴就不能持久稳定。第二,在北洋统治时期,内战不息,军阀割据,而湖南地当南北之冲,更是受祸最深。地方教育经费,被这些割地称雄的军阀全部中途提取,述哪里有什么津贴!第三,在国民党政府时期,国民党中央想掠夺湖南的盐税,何键统治湖南,又想夺取地方的教育经费,虽由于全省教育界誓死力争,没成事实,但可见津贴的动摇性很大,学校随时都可能关闭。这些情况是新社会的人所不能想象的。正因为如此,胡元倓就不能不另外筹款。再说这些津贴也不是凭空发给每一个学校的,要在学校的成绩,信誉和物质建设等一定的水平之上;去钻、去争,去多方请托,才有可能分得一杯羹,否则就要向隅。这些工夫一贯是由胡元倓包干的。
所谓另外筹款是怎么筹的呢?
第一是募捐。明德本来是靠人捐款办起来的。一九三五年寒假,少数远道学生留校,我曾于旧历除夕组织一个学生晚会,请胡元倓谈明德掌故,他说:“我癸卯三月初开办明德学堂,由我姻丈龙芝生(湛霖)捐二千元,表兄龙研仙(璋),萸溪(绂瑞)兄弟各投一千元作为开办费,社会上说明德姓胡,我说明德实际姓龙。不久谭组庵(延闿)用他老太太的钱捐一千元作购置费,又另捐一千元作聘请英文教员的薪水”。这是亲戚朋友捐款的例子。后来推广到达官贵人: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两广总督端方、上海道袁树勋和清宗室振贝勒等人先后捐助巨款。进一步他又向银行企业和巨商大贾劝募,得到中国、交通、金城、大陆和湖南实业等银行、哈尔宾交通航业公司以及湖南淮商公所等企业的大力帮助。一九二二年他到南洋群岛槟榔屿和新加坡等地的向爱国华侨劝捐,得款不少。他回忆学校在一段时期的困难情形说:“有一次,一期只能发给三个月薪水,职员同人见谅,自动提议起折发薪。有一次比这更糟,我只能在期终对每位教职员送一把宜兴茶壶,作为纪念。”以后在学校穷得无可奈何的时候,他有时只得向学生家长或趁某种宴会拿出捐薄,当场劝捐。早期的学生家长如黄锡光、谭长生、较晚的如学生欧阳平坤的家长以及社会人士也有乐于捐助的。自然也有个别的人不乐意解襄,又苦于不好拒绝,于是造出“人生大不幸,碰到了胡子靖”的话来,一时流传很广。我记得一九三七年,他请春客,酒后谈天,他曾说:“我办明德,向人家磕过两次头,请袁树勋捐款是第一次(第二次后详)至于请振贝勒捐款,更有喜剧性的排场,因为‘大人好见,小人难见’已成为官场中的一种习气,我从小就生得憔悴,不象一个官儿的样子,又不讲究穿着,这位亲王的门上看不起我,一连几次挡驾在门外。后来我才借人家一件貂皮祃褂和蒲饰袍子穿在身上,雇一辆漂亮马车,临时又请十六名呵道,前呼后拥,招摇过市,直奔亲王府——这样才见着他。”
津贴不可靠,募捐时有时无,而明德不能不办,不能不扩充。胡元倓的第三着棋便是借贷。或是向本地政府借,或是凭学校的抵押、校长的信用向银行借,这种借款有的还了,有的由债权人免了。提起这事,我记得他还赞美过一些人慷慨、大方。对比之下一九三三年明德三十周年纪念,湖南省政府只给奖金八千元,他觉得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有一次他到南京找端方,想通过他向南京裕宁官钱局借款过年,钱局不付现,他便转往九江官钱局提取,等他到九江时,已是年关逼近,那里也不肯兑。他曾和我们谈起:“一生借钱以这次最为狼狈,风雪横江,使人闷绝,侥幸当天接到本校一个电报:有办法,我才松一口气。等我回来,才知道并无办法,只是谭组庵(时为明德总理)怕我寻死。这电报确实救了我一条命,年关也就这样将就过了。”对私人借款也是他常有的事,特别是对学生借钱不讲客气,非借不可。有一次刘永济筹足了四千元,准备留美,亲人为他饯了行,并在曲园(现在长沙走马楼)照了相,当日就要动身。胡元倓从汉口回来知道了,他一口气跑去找刘说学校困难不能解决,你的留学费用,我要挪用一下,缓一下出国没关系,你一定要救我这一回急!刘永济向来敬重老师,只得借给他,以至终生牺牲了这次留学的机会,而师生之间因此相得益彰。又—次他找明德大学毕业生李凤池借钱,开宗明义说:“是不是学生,就看这一回借不借钱给我。”现任文史馆员涂开舆也曾经是他的债权人。这种事情举不胜举。
胡元倓筹款永无止境:津贴已是甲种,就请特种;请了省津贴,还要请中央和部的津贴,募捐几万了,还想几十万。但这一切款项,他自己分文不取,只是想把明德办好,安定了,就要扩充,扩充了,就要请好教职员,中小学办好了,就要恢复大学。一年一度的水灾,还使他想跳出泰安里这个水窠子,迁往三汊矶,筑一栋中心大楼,一个礼堂,一个图书馆和一个健身房,一劳永逸。他的计划是个无底洞,所以他的筹款活动也永远无休止。为了筹款,他不避严寒酷暑,不计成败,风尘扑扑,不以为苦。记得一九三五年底,他和楚怡学校校长陈风荒相约同往南京筹款。并于事前定好了舱位,可以由长沙直达南京。急然前一天刮大风下大雪,轮船公司派一个职员来问他:“陈凤荒先生不到南京去了,你还去不去?”当时我和谢祖尧、余先砺正在他那儿聊天,只听他说“陈凤荒不去,我为什么不去?我又不是他的听差!”
我是侍候学生的
一九○三年明德刚开办不久,一天巡抚赵尔巽和学务处总办张鹤龄来校参观,学生们正在自习,教室里鸦雀无声。赵尔巽非常感动,认为这是教训的工夫作得好,非旧式私塾所能及。他大加褒奖胡校长一番,称他办学有方。胡元倓一再逊谢,只说“我是伺候学生的。”我到明德以后还常听见他讲这句话,这时才知道这是他办学校的重要精神,也才逐步理解这句话所包括的内容;一是指学校的基本建设,如校舍、教学设备和膳食;一是指教职员阵容整齐。他对于教员整齐是办好学校伺候学生的重要环节这一点,有深刻的体会,不止一次和我们谈过:“学校里只要教员整齐,学生便乐于受教,进步于无形,而职员可以腾出手来从其它方面作增进学生品质和康健的事业,才可以使学生进德修业,三育并进。相反,如果教员程度不够,阵容不齐,学生无尊师之心,不能受教师之益,甚至引起风潮,职员将会忙于边压边哄,补苴罅漏,疲于奔命,无以自其说,弄得职员也因而失掉信仰,转成众矢之的。一切问题常从此起。
他常以明德的教师一般不错而自豪,如早期的教员黄兴,我记得龙萸溪先生说:“克强博学多能,白天上课娓娓动听,教图画他还能替学生改稿,晚上就革命去了。”张继教历史,周震鳞教地理,苏曼殊教英文,许奎元教数学,很受学生欢迎。陈介主持附小,兼为日本教员助教(翻译),学生也很敬爱。后来他要辞职,想继续留学。胡元倓曾说过:“我为了伺候学生,曾当众向他磕头,请他再干一期,他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他奈我这对膝头不何,只得又蝉联一期”。
胡元倓为了请教员,肯下身段,这种精神曾使很多人感动。我记得一九三七年冬,张伯苓还向明德师生赞扬过他这种朴素肯干的精神。
胡元倓请教职员无路界,无派系,以人才为标准。一九三六年夏天,事务主任唐楩献讲笑话:“今年的明德教务主任余先砺,湘潭人,是中路的;训育主任陈毖涛,常德人,是西路的,我,衡阳人,是南路的;一路一个,真凑巧。”这本是一个偶然的巧合,他也是作笑话讲的。胡元倓听了,却不以为然:“我办明德,向来不分路界,唐主任的话不要传开了,人家造谣生事。”在明德工作过的人中有东洋留学的,西洋留学的,北高、南高、武高和湖南高师的,也有北大,中大和中山的,这是不分派系的最好说明。同时,他对组织明德校友会也采取保留的态度。他曾说:“如有事实上的需要,在一定时间,一定地点,临时召集当地校友座谈一下,如话家常,解决某些具体困难,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须随会随散。我去北平,南京,上海和汉口等地就是这样作的。加我们把它变成一个长期组织,就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胡元谈为了“伺候”学生,聘人还有一套特殊作法:一是挖,那就是人家的好教员,他不惜通过种种手段,挖到明德来。如郑柏新本是兑泽中学的得力教员,校长彭锦云是明德的学生,他就是倚老卖老,要兑泽放让,把郑柏新挖过来。又如教务主任余先砺到教育厅作科长去了,胡元倓就征得前省立四中(设在常德)校长向玉楷的同意(实际上不同意也得同意),把他的教务主任马文义挖过来。二是拉,有些名手,甲校想聘,乙校想聘,但结果总是被明德拉过来。比如谢祖尧从东京高师毕业回国,范源廉本已介绍他到成都高师去教书,却被胡元倓从中拉过来,还责备范源廉不扶植桑梓教育;又说谢祖尧忘本,不到母校服务。谢祖尧就和我谈过这件事。三是挡,有些人若想从明德挖人出来,胡元倓不同意是走不了的。大约是一九三四年,教育部通令各省教育厅增设体育督学一员,朱经农拟提明德体育主任何泾渭去担任,被胡元倓大说一顿:“何泾渭是由我津贴,送到南京高师去为明德培养的,我的人你不能挖。”
在聘教员这一方面,由于他争胜的心理过强,乃至于好高骛远,不惜高抬时价。如远东运动会的十项运动冠军杜荣棠,在粤汉铁路局工作,胡元倓想方设法把他聘来教过一下短时期的体育。在一段时期内,全国注重英文,明德的课程除国文、中国史地以外,几乎全都是英文课本,采取直接教法。胡元倓还从上海、香港或从湖大请些教授如胡安恂等来校教课,薪金都特别高。冼星海也被明德请来教过音乐。
总的说:在组织教员这一点上,他认为是办好学校的重要一环,是他“伺候”学生的具体体现。
不参加政治 但过闻政治
我来到明德工作以前,总天真的认为胡元倓是不过闻政治的。又无知的认为教育可以超然于政治之外。我到明德以后,才听到他说:“办学校的人一定要过闻政治,我不参加政治,但过闻政治,否则我就会变成一个瞎子和跛子,我的学校就办不成了。”
这几句话,当时我的体会并不深刻,又认为他一生不作官,只短期作过一次留日学生监督,是为了明德要请教员,卖仪器。这可以作为他不愿意参加政治的注脚。既不参加政治,为什么又过闻政治呢?怎样过闻的呢?那时我和他共事尚浅,还很难拿出事实。后来共事久了,根据一些线索,渐渐地觉得他实际上是参加政治的。清末他同湖南方面大吏如赵尔巽、端方、黄忠浩和张鹤龄、余明震等,打得火热,也为后来拥护革命党人打下很好的基础。湘籍京官如张百熙、徐树铭、地方官如袁树勋等,都和他有一定的友谊,为他办校开辟一些道路。一九一一年十月焦、陈被害、谭延闿一则喜,一则惧,不敢冒然上台,胡元倓是从谭的床下把他拉出来捧上台的一个。谭延闿督湘三次,有些内幕,他是过闻过的,特别是对教育和财政上的措施,他是争取过闻的。陈强作谭延闿的参谋长,一次和我谈起:“胡九先生和谭祖庵的关系极深,有许多事他是入幕之宾,不过他自己不露面不上台罢了。”后来赵恒惕和谭延闿翻了脸,对胡元倓也非常仇视。
大革命以后,明德早期的教员如谭延闿、张继、陈介、周震麟、陈其采、学生如陈果夫等人都已经通显,很多求官的人走他的门子。在这些过程中,他有次说:“周佛海太躁进,‘一二八’以后,他既想搞交通部长,又想搞湖南主席,还通过向复庵请我领衔保举,我虽不谓然,也盖了两次公章。”
最突出的是一九三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他要老毕(名成,一个跟他多年的老听差,北京人)交一封信给我:“今晚有要事奉商,请予八时枉过一谈。”根据老例,我以为是商量学校内部什么事。殊不知我届时前往,客人只有两个,赖琏和朱经农。胡元倓向他们介绍了我以后,便向我说:“我们今晚谈一件向中央控告何键的事,请你代拟呈文。”我问“告他那几款呢?”朱经农说:“他干预教育的事很多,九先生是一位老教育家,当以这方面的材料为重。”赖琏又补充:“他在党务方面插手的情况也可提一提,九先生声望高,他向中央说话,可以一言九鼎。”接着朱经农讲了长沙县教育局长陈幼鸣一案,第一师范校长谢祖尧被撒职一案,赖琏又讲何键想保黄家声作教育厅长的阴谋……他们还讲过一些什么,也不记得了。胡元倓就我要根据这些内容写一呈文。第二天早上十点我把呈文稿交给他,他看了以后说:“得意急书,很好,等我找彦炜(他堂侄誊好后,交给果夫,面呈总座。”
他和何键的关系在一九三○年以前是过得去的,并以湖南大学校长一席相邀(那时湖大还是省立,校长由省遴选)。以后就恶化了,他曾因此在南京住了几年,不肯回来,回来以后,关系也没好转。一九三五年上期,明德举行毕业礼,何键还想扭转僵局,自己来观礼,胡元倓避不见面。胡元倓为学校筹款是无孔不入的,独公开向人表示:“我不要何键的钱。”同时还声明不向何键荐人。这都是事实。他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这样紧张呢?据我了解:第一,他是受了甲派的影响。甲派反对何键,又利用胡元倓作他们的盾牌,本来甲派的角色多是他的学生或曾在明德工作过的人,彭国钧、谢祖尧、王凤喈、曾省斋和张炯这些人经常来告何键的状;湖南党务,教育行政方面的头脑又多同情甲派,这种气氛无形中把他包围起来。在这种形势下,他比较容易接受甲派不利于何键的薰染和宣传。他有一口闲章,刻“听微堂”三个字,在明德的老同事们时常引为谈助:“胡九先生就是爱‘听’甲派的‘微’言大义啦。”一方爱讲,一方爱听,讲的人推波助澜,添油加醋,听的人潜移默化,深恶痛绝,所以使他与何键中间的一道墙壁越筑越高。
另外,一九三○年红军进城的那天上午,他曾亲去会何键,当时他们的感情还没有彻底破裂,胡元倓探询前方战事消息如何,要不要避开一下,何键答复说:“前方战事很好,我不离开,九先生也不必离开。”殊不知当天下午何键即已离省逃命。红军晚上即已进城,谣言四起,害得胡元倓割须弃袍,宁汉之间还谣传他已遇害。谭延闿还要教育部丧蒋梦麟准备为胡元倓开追悼会,从优议卹。这件事使他对何键非常痛恨。
基于这样一些原因,所以他热心向中央控告何键。后来谢祖尧也知道这件事,曾说:“这是中央撤换何键的先兆,有意要湖南绅耆说话作为张本。”果然,不久张治中主湘的命令就发表了。
我们如再从胡元倓和某些人物交往的角度上,探索他与政治的关系,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比如他最怀念,称赞的人有两个:黄兴、谭延闿。我们常听见他说:“克强雍容有大度,组庵绝顶聪明。”黄兴早死,与他有关的史事不多;独谭延闽和他的关系维持最久,从清末起,至整个北洋统治时期及国民政府初期,直到谭死为止,约莫三十年之久,彼此来往极密,无论在经济上,政治上都得到谭的照顾与帮助。明德学堂早年向外借款,谭总作保人,有两笔钱是谭用省库结余垫还的。汤芗铭督湘时,教育遭受了推残,私立学校都朝不保夕,谭时已赴上海,元倓是通过他居间,居然和汤化龙搭上关系。谭与化龙同为翰林,同为湘鄂省参议局长,有相当交情。汤化龙致书其弟芗铭,要他在湖南对元倓另眼相看。汤芗铭祸湘时期,对革命党人恣意仇杀,惟对胡元倓优予照顾,并曾捐几万元补助明德。后来洪宪事起,各省选国民代表,湖南初次名单本有胡元淡, 汤芗铭说:“他是个办教育的,不宜于搞这一套。”于是勾去他的名字。胡元倓有一次想找黎元洪捐款、题字、想来想去,还是要请谭帮忙,谭时在青岛,回信说:“弟子黄陂(指黎元洪)求乞已多,苦难应命,不如就近找汪闲止(汪诒书,长沙翰林,自署闲止老人,与黎有旧)也”。
胡元倓对谭与龙绂瑞等人,具有一种魔力,使他们心甘情愿作他的走卒而不辞,或于规讽之中寓关切之意。前者的事例是:谭、龙和旧派与王先谦、叶德辉的交情本来不坏,只是为了胡元倓才和他决裂的,谭对这事有坦率的自白与忏悔:“葵园(王先谦)以争铁路事,与我辈过从甚密,后之参差,则以明德学校——为胡子靖故也。实则经师阍于世故,为肤受之愬所蒙,迄今思之,多可惜者”后者的事例:当叶德辉、符定一把持省教育会时,在会长选举问题上,胡元倓与他们有直接的矛盾。后来他们又明目张胆搞筹安会,胡元倓极力反对,说他们是一群攀龙附凤的妖孽。谭曾劝他:“与恶势力斗,弟每为公危。”。一九三○年,谭死前有信给他:“弟每感于国人之无教育,同辈中惟公为有职业,有历史,不可不勉”。也正因为有这样的深厚友谊,胡元倓在谭的子女面前,常以非同泛泛的父执自居,经常通过谭曼意(谭的女儿,陈诚的夫人)找陈诚。在张治中主湘以前,有一个时期,他曾说:“陈辞修(陈诚字)可能来作湖南主席。”这说明了政治上的一些微妙关系。
驱张运动发生以后,胡元倓在汉口暗中策应,驱张运动的代表们北上请愿,就是以汉口明德大学为枢纽的。
其次,和胡元倓关系较密的人,我想要数陈介和陈果夫兄弟。陈介早年在明德学堂作日文翻译和附小主事,这是他们定交之始。后来陈介由日德留学深造回国之后,在政治、外交方面渐露头角,无论在政治、经济上,他都可以给胡元倓以支持,特别是明德大学在汉口开办时期,有很多问题都是依靠陈介解决的。如校址,先设在俄租界的道胜银行,后来迁至汉口洪春里,都是陈介为之擘划奔走。开学以后,经费每苦不继,听说有一年到了重阳还不能开学,就地借款又是陈介的帮助最多,因为当时他任江汉关监督,在汉口银行界走得途途是道。正因为这些关系,胡元倓和他拉得很紧,请他任明德的董事。胡元倓往来汉口,上海、南京之间,总是住在他家里,对烛长谈,每到深夜。一次陈介问他:“明德学校是你心血交瘁的产物,在社会上已有很深厚的基础和影响,你百年以后,这学校交给谁继承?无论传子、传贤,你都该该先有个打算和交待,要后死者执行,才可以长远维持这个学校于不坠,你的精神才可以不死。”这一席话使胡元倓感动得流泪。他当即决定:“你的决定是最好最对的,我的打算和交待该该随时写成书面条文。交给后死者作为我的遗嘱执行。这份遗嘱我决定随写随寄,托你编次保管,死后开拆,予以公布。”陈介接受这个委托。一九四一年冬,胡元倓死于重庆时,陈介在德国柏林任大使,任内果如其意,拆开他的各封遗嘱拍照以后,以原件邮寄回国。从这些具体事实,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关系的深度。
至于陈果夫,他是明德小学、中学的毕业生。因他叔父陈其采在明德教算术,远从吴兴把他带来读爷,陈果夫还讲过这段历史:“我祖母原不赞成我到长沙来读书,我父、叔只得用用计,向祖母撒个谎说:‘我们在庙里求只签再说罢,吉利就去,不吉利就罢了。’第二天清早他们就装着从庙里抽签回来的样子,对祖母讲:‘ 签文极好,大吉大利。’我祖母才准我叔父把我带走。”胡元倓也说过:“果夫初来上学,我抱过他。以后他写履历只有两条;一是湖南私立明德中学毕业;二是上他交易所职员。”在蒋家天下陈家党时期,果夫窃据要津,弟兄两对胡元倓优礼有加,对胡元倓的要求,总是尽量予以满足。后来明德向中央要求津贴,特别是摊分庚款十五万元,果夫出力最多。果夫他们曾也想利用老师在湖南的地位和声望,替他们组织一帮人,作为他们支配湖南党务和教育的一股实力。胡元倓一次极力怂恿黄土衡加入国民党,黄到南京述职,陈立夫又通过胡元倓请他吃饭,意在拉他入彀。黄曾反问过胡元倓:“你介绍我入国民党,您自己呢?”胡元倓答复:“这是你们壮年的前程问题,我倒犯不着了。”
从表面看,胡元倓不作官也是事实,比如一九一二年南京组织临时政府,黄兴推荐他作教育总长,他敬谢不敏。谭延闿第一次督湘,曾邀他作教育司长,他掩耳即走。张伯苓曾特别赞扬胡元倓的胸襟淡泊,足为人师。这是有事实根据。但并不等于他自己所标榜的不参加政治。
点滴言行
我还想起胡元倓生前一些言行,写出来也可以增进人们对他的了解。
我第一次会见他,是一九二七年正月,他住明德进门靠北一幢窄而矮小的土房里,一连三间,窄而长,孤伶伶的,既无地板,又无套房。一九三五年秋,我到明德工作,那栋雄浑壮丽的乐诚堂已经建成,而他还是住在我八年前初次见他的那幢房子里。他夫人(王夫人,能词,著有《晚晴集》)在时,家里有一个时期没开火,他们就搭学校食堂的伙食和茶水。夫人死后老毕是他终生的伴侣(老毕后来患精神病而死。胡元倓病时,他可以代胡元倓写信,字迹还有几分相似)。有一次胡元倓病了,龙绂瑞来看他,看到阒无一人,责备他的儿媳:“九先生如果死了不知时间,你们可担不起骂名!”他病好以后,却并没有加雇仆媪。一九三○年以后他才有一辆六成新的人力车,那是大陆银行总理傅丽行送的。寒天冷冻,我看见他只烧一个苏州火缸取暖,一袋敝裘还是他的学生周安漠送的。
他对学生极为严格。看见学生不合规矩要斥责。彭国钧一次对我说:“我在经正毕业的那一期,打着赤膊在油印室印东西,被胡九先生看见了,把我大骂一顿,我简直作不得声,其实他只比我大几岁呀!”正因为如此,他律己也同样要求严格,他同我说:“要管人家,先管自己,我每到办公室去,一出房门我就要摸摸颈项下面的扣子是不是扣好了。”
胡元倓一生专一于一种事业——教育事业,不旁驰外骛。在这一种事业面前,他不知道受了多少冷嘲热讽,折磨打击,困顿颠沛,但他从来没被这些不如意的事情所吓倒,也从来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他认为这种事业总是有希望的,只有百端忍耐才可以战胜困难,仿佛先是山穷水尽,硬过这一关,便是柳暗花明。教育总是要办的,办了教育,纵不成功而死,也是有意义的。他这种信心非常坚强,曾请王闿运为他写横式两块:一为“忍耐为希望心”,一为屈原成句,“虽九死吾犹未悔”,以自惕励。他并刻一“从苦打击”的石章以表示他的乐观与坚定。我认为这些是胡元倓毅力、精神、经验的自白与总结,一点也不夸张。.
在旧社会,湖南是一个私立学校比较发达的省份,这与胡元倓的鼓舞,帮助是分不开的。他和我们谈起过,他鼓励朱剑凡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创办周南女校。胡元倓自己始终为周南的董事,董事长,给予帮助不少。周震麟、彭国钧办修业学校,陈润霖办楚怡学校,方克刚办妙高峰中学,都或多或少与胡元倓有直接间接的关系。这些学校树立风声,全省各县纷起景从,推其实际,有人简直说“元倓是湖南私立学校的母校。”上海复旦大学的开办,他是校董。抗战时期,外省好多大学始迁湖南,再迁西南(如北大、南开、清华、交大、商学院等),当他们在长沙时,胡元倓大力支持,并要我们从各方面竭力帮助。一九二七年我第一次去见他,是与一位私立中学校长同去的,胡元倓热情地说:“办学校的都是同志。凡办学校要有恒心,要慢慢来,不能希望今天创办,明天、明年就能办好。”这几句话给我的印象极深。我到明德工作以后,看见他集宋明学案句,请严修为他写一付对联:“持之以恒,化小为大;行之以渐,融异为同。”我才进一步体会他的精神,也受到教益。
胡元倓热情而爽朗,言浯不多,别有一种热诚对人,如自肺腑中出,他的爱憎好恶,坦率地摆在脸上。明中学校的任何一个胜利,会考军训、球赛以及一年一度的考入大专学校的升学百分率……他都以关切和喜悦的心情对待。对某个教职员的长处,某一个学生的才能,他都如数家珍,寄以欣赏,每树大拇指称道不绝。至于所亦恶,亦不假以词色。我和他参加过一些集会,发现他熟识最多,周旋应接,给人一种热烈的冲击,使人觉他得在大人物中不渺小,在小人物中不伟大。后来他在重庆开国民参政会,《大公报》说他和张一麟“须发如雪,四座风生。”这描写是恰当的。对一些请他帮助的人来说,题字,题词最易,请写榜书较难,他坦白地说:“我的大字写得不好,你定要我写的话,我就要舍侄彦炜‘煞枪’(意谓代替)。”请他经济上资助较易,有时人家在病患为难之中,他常找上门去给以接济。请他写荐牍较难,但有些人他又常请他推荐。他都明白表示,从不转弯抹角。我记得一次有人请他写信找陈果夫要事,他说:“你搞党务工作不相宜,我不答该你的要求。”一次有人请他写信给朱经农,想得到省四中学(时在桃原)校长之缺,他说:“不行我已经推存向复庵了”。
有个晚上,我们几个教职员在他那儿聊天,就学制、教科书和文学几个问题谈开了,他的一些议论和插话,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他说“中学生最好五年毕业。三三制多花一年时间。中间多一层升级的关卡,在教材上多一层迂回复习……这是非常不必要的。”他接着告诉我们:“教育部准备委托我们办一个五年一贯制的实验班,我认为这很好,我想一定会成功。”讲到教科书时,他极反对当时的小学课本。”他说“如今的小学识字课本第一课是人手刀尺,纯从笔划简易着眼,没有想到他在学生的头脑里面会起什么作用。很明白,这四个字只能使儿童从自己身上看到人手和摆在桌上的刀尺,这只能使学生变成一个鼠目寸光,胸襟狭小的人。这个严重后果,我们搞教育的人要予以充分正视。日本的小学教育便不是如此,他们的小学识字开宗明义只教‘山海’两个字,这显然不是单纯从笔划难易看的,而是着重从下一代儿童思想人格的后果看的,要他们如山之高,如海之深。我初到日本如此,我作留日学生监督时如此,听说现在还是如此。在这种对比之下,我们该当‘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我们小学的课本有必要重编写,这个关系非常重大。”他对语文问题的态度是比较折衷的,既不一味复古,也不一味趋新,认为古典文学要学习,语体文学也要学习,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传统的遗产要继承,语体文学也要发扬。他说:“在文字写作上,我今天不感觉有什么困难,还是得力于几卷老书;白话文也有好处,说理记事深切著明,为空架子古所不及。”停了一会,他又举他亲身的经历说:“我为石醉六《跋黄克强先生遗墨》,就是一篇白话文,意到笔随,写得痛快,古文不能透撤明白。我将来还要写几篇白话文嘞。”我猜想他可能是想写篇关于民国开国和明德校史的文章,可惜我们没有看到他的文章,他就死了。
明德在创办三十周年以后,在全国范围声誉日隆,以致有“南有明德,北有南开”的传颂。一九三四年天洋旧大公报主笔胡政之来校参观,同年四月二十八日发表《湘省之教育》一文,对明德称道备至,说:“明德与南开不啻南北并立之两大学府。依余观察,明德管理之严格,功课之认真,似在南开之上……寄宿生之整齐与军队无异,科学仪器之多,视大学无逊色,学生重工作,习勤劳,如……如泥瓦工人也。”针对这一事实,胡元倓每说:“我们全体教职员要益发努力,把学校办得更好,才对得起全国的舆论。”并镌一口“戒慎恐惧”的石章以自勉,兼以勉同人。
记得一九三六年下期他请得一笔英退庚款回校,随即开了校董会议,商量使用这笔款项改建校舍问题。当时有两种意见和方案:一种主张把现有房屋除乐诚堂以外,一律拆毁、从新改建校舍、大礼堂和图书馆。其规模和风格要与乐诚堂调和、相称。另一种主张将现有校舍全部出售,连同这笔津贴,另在三汊矶购地新建校舍,既永避水灾,又可增开教室,扩大招生名额。胡元倓倾向于迁校三汉矶,半年后抗战事起,陈果夫来校参观,并向师生讲话:“明德应作到能招收学生一千人,教师人力、教学物力才不虚费。”其时胡元倓血压高,正在湘雅养病,听到这个说法,非常兴奋,迁校的决心更大。等我和何泾渭去看他时,他说:“只等战争结束,我们决在三汊矶新建校舍,乐诚堂还是中心房屋,替我留这一纪念就够了。礼堂仍叫四箴堂,用以纪念龙研仙;图书馆命名组庵馆,用以纪念谭延闿;健身房就叫克强房,用以纪念黄兴。”
来源:1986年第20辑《湖南文史资料选辑》
http://www.txhn.net/dfwx/wszl/201007/t20100730_722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