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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hslxhns 从 清华胡氏 移动到本区(2016-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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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报人胡传枢是泾县溪头都“龙坦胡氏”人,其父是《文汇报》创始人之一的胡惠生。胡传枢1938年之江大学毕业后考入《文汇报》任助理编辑、编辑。《文汇报》停刊后进入《大美晚报》任编辑、翻译。抗战期间,曾任上海《华美日报》总编辑。抗战胜利后担任中央社上海分社编辑、《华美晚报》总编辑直至解放。 《投辕记》是胡传枢根据戏剧《桃花扇》中的《投辕》这出戏改变而成的小说,它叙述了柳敬亭被派去武昌,给左良玉送恩帅侯恂给他的信,劝说左良玉不要带兵进京(金陵),北掌院的李邦华又发九江库银十五万两给左良玉,以补六月粮,左良玉于是不移兵东下的故事。 此篇小说曾刊载在1939年的《文心》月刊中。投辕记 踏着一抹斜阳下高低不平的路,心里盘算着。 从金陵一路奔波而来,如今已是沿着这滔滔的江水,眼看着武昌城已是不远了。晚风从江面上不时地吹来,他按一按那倒戴着的接篱帽儿,用手抹一抹随风飘飘然的白髯儿,不由得从心底抽出一声长叹。 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说书老头儿,整日地在秦淮水榭中混日子,将满腔的热血寄托在吹弹歌舞之中,谁曾正眼儿瞧过他一次,说过他一次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简直没有!这乱世是够人叹息的,眼前是匝地烽火,无稽的谣言象毒矢一般地在四处传播着,又快又毒! 沿途行来,虽然受了不少的风霜之苦,遭了无数次的冷雨之欺,可是热血在他的心腔中彭湃着,没有畏缩,没有恐惧,满心想仗着自己能说能笑的诙谐,学一次诸葛武候舌战群儒,做一次下海投书的柳毅,凭借舌尖儿,把千军万马骂开,建一次举世的大功,救一救一方百姓的灾难。 然而他又担心着谣言的无稽,因为沿途行来,并没有遇见乱兵抢粮之事,……固然这也是好的,可是他的此行的任务不是白白的吗?披星戴月地带着一封候公子的书信,不分昼夜地赶着路程? 好在武昌城是近了,远道的奔波使他感到一阵疲乏,眼望着江面上的一抹斜阳,远处寂寞的空林,落叶萧萧,洁白的芦花在夕阳中正如一丛鲜红的花儿,……这都使感到该休息一会了。 他疲乏地倒在路旁,从肩上取下包袱,从包袱内取出一套青衣小帽,忙着打扮了,不这样穿戴得象样,那裹会象一个下书的人?心内又盘算着,嘴角可泛出了微笑。 夕阳渐渐的失去了光辉,倦鸟鼓噪着,仅仅有半里之遥的武昌城更显得寂廖了。正如黄昏的夕阳一般,他嘴角的微笑消失了,那座武昌城是他心头的暗影,……自从张献忠一番焚掠之后,已是十室九空,荒凉满目,即使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看澈世情的人,又如何能不对这残破的河山,喟然叹息呢﹖ 他下意识地从路石上站立起来,也有些儿感到日暮的悲哀,因而想到国运衰落时的颠沛之苦,不禁感慨系之。可是后面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回过头去,打量着这稀有同路之人。 那是二个军人打扮的人物,可是衣服是败旧的,脸色是颓废的,失去了军人应有的气概。他们低着头行走,步履是蹒跚得很。 “……上头始终没有命令!” 那一个叹了一口气。 “真晦气,‘皇帝不差饿兵!’古话没说错,差饿兵的准是昏君!” 那一个始终没开口。 “得,你也开口说说话儿,怎么﹖闷着气一回便行了?” “又怪谁呢﹖元帅也是很苦的!” “可是有兵便得发粮,没粮就不能禁止兵乱!” “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之炊。” “别这样婆婆妈妈的了,移兵就粮,是好办法!” “唔,好办法!” “可是元帅为什么还不发令呢﹖真是他妈妈地要命!” “元帅是怕担不起这坏名义。” 那一个下意识地摸一摸肚子:“肚子饿是真生活!元帅不发令我们还是吵!元帅难道不怕兵乱吗﹖” “兵乱﹖又有什么用﹖武昌城找不出一家有隔宿之粮,要抢可也是白担名誉!” “所以还得要移兵就粮呀! 金陵是富有之地,公子哥儿整日地吹弹歌舞,谁还想这象地狱般的武昌城,移兵就粮,要乐大家乐!” 那一个没言语了,祗耸耸肩:“赶紧走几步吧,还得赶上点晚卯哩!” 尽情儿地打量了一番,他忍不住了: “二位将爷,借问一声哪儿是左将军的辕门﹖” 那二个不觉得呆了一呆,尽管说着话可没注意这老儿。两个心里都盘算着:……这老儿江北言昔,不是逃兵,便是流贼;再说顶多不过是一个土老儿,这二天肚子饿得发慌,何不 诈他一诈,敲他取出几文来,也好买饭吃。这些玩意儿在他们已是数见不鲜的,二个使了个眼色。 “找将军辕门吗﹖” “我带你去!” 一根绳套上了他的头颈。 “呀!怎么拿起我来了?” “我们是武昌营专管巡逻的兵,不拿你拿谁呀﹖” “你们打量我是谁哩!” “你呀!不是逃兵,便是流贼,再说也许是密探。” 从暮霭里迸了宏大的漫笑。 “真是二个没眼色的花子!怪不得饿得东倒西歪的!” “奇怪!你也知道我们捱饿﹖” “不为你们捱饿,我怎么会来﹖” “你敢是解粮来的﹖” “不是解粮,难道说来吃粮的﹖” “那真正对不起了!快搬行走,送老哥到将军辕门去。” “哈哈!这才有劳得很!” 从这儿到军营祗有半迷里之遥。 三个走着,比独个儿究竟是好些,在这寂寞的江边,于是便祗有三个人的谈话声了。江水仍滔滔地,暮色更浓厚了。 “二位将爷,听你说,什么移兵就粮,这是谁的主意呢﹖” “这吗﹖是我们大家的主意。” “哦!将军允应了吗﹖这话可又从何说起呢﹖” “将军答是答应了,可是始终没见他下令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一个接着说了。 “肚子饿是真生活!那天大家挨不过肚饿,可巧一个从金陵来的公差,又高谈金陵秦淮河畔的形情,他说:金陵究竟是天子脚下,每日吹弹歌舞,尤其是秦淮河畔,朱楼水榭,美女公子。真是乐得很!我们听了谁不羡慕﹖可见金陵是有钱的地方。我们在这儿受苦,他们却乐得紧,天下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所以我们便出了主意,大家嚷着,要将军发令,移兵金陵,夺取粮食,这便叫要乐大家乐!” “将军怎么说呢﹖” “将军吗﹖他自己也很苦哩!他说,移兵金陵,难免天下人心不因此而大感恐慌,而且武昌一地,也是重镇,不能留下不守。” “这话确是很对。” “可是老哥!你知道武昌城是怎样一个情形﹖有钱不是逃了,便是穷了,民房十室九空,每家是无隔宿之粮,这偌大的武昌虽然没被贼兵围困,可是经张献忠那老贼一番洗劫,谁不叫苦连天,简直连麻雀都要饿死了!” 他不能不喟然叹息了,晚风从江面吹来,落叶萧萧地,在暮霭中的气氛便悲惨了。 “可是如今是好了,老哥带来了粮米!” 他默然,心中未始终不在后悔,他是在欺骗着二个可怜虫! 突然送来一阵号角之声 ,那么呜呜地,打破了黄昏的寂廖。 “到了!将军在点卯呢。” 接着又是一阵击鼓之声,那么隆隆地;叱喝之声从军营中送出来,夹杂着战马的长 嘶,一时声音竟复杂,而雄壮起来。“你老哥在这儿且等一会。” 那二个跑跳着超前了,在暮霭中祗有二个黑影子。 他也跟紧着走上前去,到了军营的门首。那二个高兴地击了一阵鼓,立刻里面有人答话了: “有什么军情﹖” “适才路上捉了一个老头儿,口称解粮到此。” “有没有公文﹖” 他走上了一步,高声答道:“公文没有,祗有书信。” 又等了一会,里面走出二个兵士 ,那么恶狠狠地,一个捉住了他的两手,一个尽情地在他身上搜寻。他祗有微笑着,没有恐惧,也不慌张。 “进去。” 他漫步着走进了军营。两旁排列着长矛和刀剑 ,上面坐的是左将军。 军士们的目光都射在他的身上,可是他若无其事地走着,在直至走近了将军的面前。他惯例地长揖了。 “元帅,我这老头子不懂得行军礼,将军休怪!” “你是那里来的﹖有什么事﹖” 他呈上侯公子的信:“这封信请元帅过目。” 元帅看完了信:“这信是我恩师写的,劝我安守边镇,不可移兵内地……话倒是好话,可是……不过意思是很难猜透的。” 忽然元帅又记起了送信的人。“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老头儿姓柳,草号敬亭。” “哦,敬亭请坐,看茶,侯老爷想必很好。” “多谢元帅,侯爷听说元帅要移兵内地,果有此事吗﹖” 兵士撙上了茶,那茶色黄黑。 “敬亭,你可知道这座武昌城,自从张献忠一番洗劫,十室九空,缺乏粮草,实难镇守。”“得另想办法,岂能放弃重镇,使这残破的河山加重危机﹖” “兵士们因为缺草乏粮每天辕门鼓噪,连我自己也不能作主了。” “元帅!这是什么话!自古来祗有兵随将转,哪有将逐兵移的,将军身为统帅,便应当自作主张,泰山可动,一令难移。便是移兵内地,固然可以解一时之急,可是半壁破残河山,因此动摇,元帅这日后的罪恶并能逃去万人之目!” 元帅叹了口气,可是意外地听见了一种破碎的声音,他惊醒了:“敬亭,如何这般无礼,将茶杯都掷碎了!” “一时说得高兴,顺手摔去了,敬亭怎敢在元帅面前无礼!” “顺手摔去,难道你的心做不得主么﹖” “心若做得主呀,也不叫手下乱动了。” “敬亭讲得有礼。”元帅的气平息了:“祗是军士饿得急了,久应他们移兵就粮,也是无可奈何的权宜之法。” “小老儿取了侯老爷的书信,星夜赶来,也饿得急了,怎样将军不问一声﹖” “我倒忘了,快吩咐摆饭。” “好饿!好饿!” “又是心不能作主吗﹖” 意外地他站立起来,向里面走去。 “敬亭哪里去﹖” “饿急了,到里面去吃罢。” “军营中也有内外,里面重要所在,你如何可以随便走进去。” “饿急了,也管不了许多。” “饿急了,也不可进内。” 他又坐下了,平淡地笑了:“饿急了,也不可进内,元帅自己原是知道的。” 这下可把元帅逼得大笑了: “好个敬亭!句句讽刺,语语中肯!” “元帅休怪,俺敬亭是这样的人,真本事虽没有,这些歪才倒还有些。” “失敬失敬!真是辩才!” 四下的军士都感动了,从有趣的画面中他们获得了一个新的教训。 看营外月光清秀地挂在树林上面,暮色虽然更昏暗了,可是一轮明月,似乎带给这大地以十分的光明。 (原载于一九四一年第三卷第八期《文心》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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