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湖湘学派的近代化进程
从清朝道光二十年(1840)开始,以英国发动罪恶的鸦片战争为标志,中国历史进入近代。看中国是否走上了近代化主要看其是否产生了资本主义的新文化。中国的资本主义新文化并非由中国封建社会的母体内产生,而是在欧风美雨的影响下,由西方传播和移植过来的。因此,考察中国文化的近代化,因以西方文化的输入及中西文化的冲突和融汇作为标志。只有当两种异质的文化彼此冲突融汇,原来的文化在此中发生变异,不再保持原来的面目,而是朝新型的资本主义文化发展,才意味着近代文化的开始。运用这个标准审视鸦片战争后的湖湘文化,我们就会发现其近代化的起点不能与沿海地区划等号。至少在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之前,湖湘文化还没有走向近代化。
首先,从中西文化冲突融汇的视角看,甲午战前的湖湘文化对于西方文化只有排斥,没有受容。排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于西教加以排斥。最早传入湖南的西访文化是基督教文化。据载在清雍正年间之前,衡阳与湘潭两地即建有天主教堂。1860年《天津条约》订立,中国允许传教士入内地合法传教,湖南就有了更多传教士的足迹。可是这种西教文化并不能在湖南立足生根,它遭到了湖南人的强烈抗拒。从1860年开始,湖南反教排外的风气极盛。凡有传教士涉足之处,都无一例外的发生了反教排外事件。反映了当时传统的湖湘文化所蕴涵的强烈内凝力,这种内凝力对于来自西方的异教文化,概加排斥,绝不受容。曾国藩组织湘军对抗太平天国,打起的便是一面"卫道"的旗帜。针对太平天国搬来基督教文化的某些内容,亵渎孔子,崇奉上帝,与传统的儒家文化相背离,曾国藩发布《讨粤匪檄》,就抓住这一点大加指责。从某种意义上说,曾国藩对抗太平军,不单是军事上的抗争,也是一场"文化绝续之战"。争战的结局,太平天国失败了,在中国、在湖南,使封建正统的儒家文化得以确保。二是对于西方的一切新事物和新观念加以排斥。略举几例。一是湘省行轮。早在1866年,湘阳人郭嵩焘上书总理衙门,主张在湘省制造火轮,不意竟遭到湘人的极力反对。湘人认为轮船一开,会把外国人引入内地,民船也会因此而生涯尽失。同官刘锡鸿还上奏弹劾,致使郭义败而无成。二是1872年6月,曾国藩病殁金陵,其柩由轮船运抵长沙,官绅大哗,反对轮船入境,曾为同治中兴贵宦,尚且如此,足见湖南守旧风气之强锢。
其次,从文化的各个层面来看,甲午战前的湖湘文化仍没有发生变异,仍属于封建的传统文化形态。文化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文化仅指观念形态,广义的文化则包括物质的、制度的、社会心理的三个层面。在甲午战前,湖南没有出现任何的资本主义的新式工、矿、交通、邮电等,社会经济依然故我。在学术、文艺、史地等各精神文化领域的建构,依然没有脱去传统规范。士大夫多崇尚心性理学,或沉湎于考古训诂。虽然有一部分人倡导经世致用,这本来可以成为中西文化的一个汇合点,但由于人地所限,以及对于西方文化的拒不受容,所谓经世之学,也依然不能突破儒学的藩篱。至于思想的传播工具及其各项辅助设施,诸如近代化的新闻、出版、印刷及其公共图书事业,也一概全无。在甲午战前,社会各项制度也丝毫未曾注入资本主义文化的新鲜血液。真正能够体现资本主义文化设施的新式学堂,一所都未出现。自然更谈不上政制、法制、兵制等各个方面的变迁了。总之,甲午战前的湖湘文化,其各个层面都没有超越传统文化的氛围。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自我中心”的社会。当然,造成这种自我中心的原因有很多,诸如地理环境、地方民族性格等等。但尤为贴近和明显的一个因素,则为湘军的兴起与功成。曾国藩以儒教治军,打败太平天国,使儒家传统得以确保,这就给湖南人带来了高度的责任感和荣誉感,因而也使其滋生出一种虚骄狂妄之气。在这种狂妄的自我中心意识流的作用下,外界发生种种变故,湖南人皆不屑一顾,仍抱残守缺。无怪乎有人这样评论:“自鸦片战争至英法联军之役,中国所发生的‘三千年变局',湖南人是无动于衷的。湖南人的守旧态度,有似一口古井,外在的激荡,没有引起些许涟漪。所以当自强运动在沿海地区进展的时候,湖南人仍在酣睡之中,于湖南人几乎完全是陌生的”。
也许有人会说,甲午战前,湖南不是出现过几位向西方学习的先进之士吗?如魏源、郭嵩焘、曾纪泽,甚至曾国藩也办过洋务。诚然,这些都是客观事实。但人们也应看到,他们随时湖南人,而他们的新思想却不是在湖南产生的。同时,他们的思想和言行,也基本上没有对于甲午战前的湖南产生过作用和影响,更谈不上改变传统的湖湘文化结构和促使它向近代化过渡。他们当时或是不为湖南人所闻,或是受湖南人排斥。他们真正受到湖南人推崇并成为湖南人的骄傲,那恰恰是甲午战后的事情。要言之,甲午战前的湖湘文化,没有与西方文化发生交汇,仍属于典型的传统文化结构。
湖湘文化的近代化是从甲午战后才开始起步的。具体的说是在甲午战后的湖南维新运动中,才一反守旧排外的格局,对于西方文化开始受容,并进行了各项近代资本主义文化的模仿和创制。
甲午战争中,中国居然被小小日本大败了,而湘抚吴大徵还亲率了一批湖湘子弟参与对日作战。如果说过去的湖南人曾因为湘军所带来的荣耀而自我陶醉,以致于守旧排外,那么这种荣耀一经扫地,湖南人就在心理上失去了平衡。日本所以打败中国,是因学习西方有成效,因此湖南人也就对“西学”产生了兴趣。谭嗣同的前后变化可以说明这点。1895年,他写给欧阳中鹄的信中说:“平日于中外事虽稍稍究心,终不能得其要领。经此创巨痛深,乃始屏弃一切,专精致思”。“祥考数十年之变,而切究其事理,……不敢徇一孔之见而封于旧说,不敢不舍已从人取于人以为善”。甲午战后,一大批湖南人,从传统文化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在陈宝箴、江标、徐仁铸、黄遵宪等湘省官吏的支持下,在梁启超等几位康门弟子的帮助下,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湖南维新运动,从而将湖湘文化推向近代化的进程。
湖湘文化走向近代,首先表现为传统观念形态发生变革。
一是“开民智”与“倡西学”。传统的湖湘文化以自我封闭为其特征。自我中心的顽固之士抱着一种“普天之下,惟我独尊”,“舍我之外,必无教化”的观念。维新派将其指为“井蛙”和“夏虫”。告诫守旧人士在湖南和中国之外,尚有一个浩淼无垠的宇宙,宇宙之中有无数的星球,而我“仅据其一”,这“其一”之中,又有万国万教相列,故西方文化应与中国文化平等相视。
二是宣扬“中体西用”与“西学中源”说。对于西学合法地位的认定,必然导致维新人士将中西文化进行比较,从而权衡轻重,判定优劣,决其取向。应该说,在这一点上维新人士之间存有差异。大部分维新人士,特别是在维新运动初期,通过比较,还只能对西中的“西艺”加以接受,即学习西方科技,进行器物文化的创造。他们并不认为“西政”,即西方的资本主义政治制度优于中国。因此他们奉行从60年代开始作为洋务运动指导思想的“中体西用”为指针,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体”还不能变。湖南新政中的两项设施--南学会与时务学堂,便都是以“中体西用”为其宗旨。由于奉行这种宗旨,于是便出现这样一种现象,即许多维新人士在会通中西文化时,几乎都将西方文化说成是由中国文化派生的,这就是所谓的“西学中源”说。为何甲午战后,不少人以醉心“西政”,而湖南却依然停留在“中体西用”的层次上?一是湖南开风气太晚,它本身没有经历洋务运动这个阶段,大多数人的认识水平还不能超越这个层次;二是中央的官方文书还只标榜“中体西用”,主持湘省新政的官员尚不敢有所逾越而去承担风险;三是维新人士为减少新政阻力,需要尽可能将中西文化的畛域消除。所谓“西学中源”说,对于部分维新者讲,实际上也隐寓着以维护传统的形式来打破传统的用意。
三是宣传“西政”并与保守派斗争。尽管多数人奉行“中体西用”,然而也有少数激进的维新人士,在湖南维新运动的中后期,旗帜鲜明地从“西艺”层面升华到了“西政”的高度。谭嗣同是其中突出的一员。他认为中国变法应当从学习西方的政令法度入手,这就需要改变中国的"体",即封建的君主专制和纲常名教。一些激进派亦大倡西方的平等思想与民权学说。谭嗣同认为封建社会颠倒了君民关系,应当是“民本君末”,“君权民授”,“主权在民”。梁启超在时务学堂面对青年学子的讲学中将封建文化的“体”批驳得体无完肤,成了传统文化的叛逆者。甚至个别人士,还主张全盘西化。由此可见,封建的伦理观在他们思想上已发生变革,继之由资产阶级的民主平等观所取代。正因为这样,才招致守旧人士,也包括停留在中体西用层次上的一批人的反对。湖南维新运动中所发生的一场斗争,史学界称之为新旧之争(其实应当是“体用之争”,或者说是“西艺”与“西政”之争),便是由此而生的。
总之,甲午战后经过维新派的积极宣传和努力,人们的思想都在不同程度、不同层次上与传统的观念发生了变革和离异,这种变革、离异,成为湖湘文化走向近代化的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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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新派以变革后的新思想和新形式,开创了湖湘文化近代化建设的新局面。这种新局面的开创具体表现在如下五个方面:
一是开设学堂。几乎所有的维新派,都提出了废科举、兴学校的要求。湖南时务学堂的设立,成为湖南省第一所近代化学校。课程设置除了经史,增设了不少西学课目,如格算、公法、外国史志等。省城还设立了近代化的专门学堂--武备学堂,采用西法培养新式军官。全省各地都纷纷改变旧的教育体制,标志着湖南近代教育的开创。
二是举办学会。省城设立南学会,成为湘省“开民智”的领导中心。遇有地方重大事情,均由此会讨论,提出办法,供省当局采纳。南学会定期开讲学术、政教、天文、舆地,听讲者可自由发问辩难,为人们提供了思想与言论交流的场地。全省各地不仅有南学会分会,还设立了其他各种学会,蔚成一种新的社会风尚。其中尤以湖南不缠足会与长沙延年会成绩显著。不缠足会者达一千数百人之多。延年会则以树新风、除旧俗为主旨。
三是推行市政管理措施。为维护社会秩序和治安,湖南设立了保卫局。这实际上是中国最早的警察机构。除通缉罪犯,还清扫街道卫生,维持市内交通。
四是建立各项近代文化设施。为开风气、拓见闻,省城办起《湘学报》与《湘报》。这是湖南最早的近代杂志和日报。他们开设各项专栏,有奏疏、电旨、公牍、论说、省内外新闻、商务、杂事、外国时事等。甚至还刊载每天市场商情、物价及各类广告,成为传递信息、沟通人们思想的重要工具,也成为宣传资本主义新文化与批判封建主义旧文化的园地。当时,《湘报》上出现了一些用白话文写作的文章和诗歌,如皮嘉佑的《平等歌》、《醒世歌》;吴獬的《大家思想歌》等,语言通俗活泼,开创了文学的新形式。《湘报》当时已经采用了最新的机器活字印刷技术,报纸日出一张,湖南近代的新闻、出版、印刷事业由此开创。南学会还设有藏书楼,也开湖南近代图书馆事业之先河。
五是开办近代新式企业。包括设矿务局,用机器和新法开采各种矿藏;设和丰火柴公司,提供人们日常必需的用具;设宝善成制造公司,开办机器制造业;设小发电厂,使长沙最早有了电灯照明;设电报局,架湘鄂间电线,使湖南最早有了电信业。又开办湘鄂间的轮船营运;还筹建鄂汉铁路。
综上所述,甲午战后的湖南,无论是物质文化、制度文化,还是社会心里文化,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湖湘文化走向近代化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