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散发的传单预言了当今欧洲统一的基本原则,在六十年后《欧洲宪章》里可以一字不差地找到这些话
那么,是什么让舒和兄妹忘却了恐惧和痛苦呢?是什么让他们轻松超越痛苦、从容视死如归呢?答案,在胡伯教授执笔、舒和兄妹散发的第六号,也是他们最后一期传单中:“自由与尊严!十年了,这两个美妙的德语词被希特勒及其同伙榨干了汁液、砍尽了枝叶、拧歪了脖子,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地恶心。只有希特勒这样拙劣的业余演员才能如此成功地把一个民族至高无上的价值扔进猪圈。十年来他们剥夺了德国人民所有物质和精神上的自由,毁灭了德国人民全部的道德基础,这充分证明他们嘴里夸夸其谈的自由和尊严到底是什么……同学们!德国人民在看着我们!他们期待着我们!1813年我们战胜过拿破仑暴政,现在我们要用同样的精神力量去摧毁纳粹的暴政!”
三年后,1946年7月11日,在遥远的东方,国民党特务悍然暗杀了民主斗士李公朴。四天后的李公朴追悼会上,另一位民主斗士闻一多贡献了他流芳百世的《最后一次演讲》:“你们杀死了一个李公朴,会有千万个李公朴站起!……我们都会像李公朴先生那样,跨出门去,就不准备再跨回来!”演讲完毕,闻一多先生走出会场即遭国民党特务暗杀,真的没能再回到他刚刚离开的家。
果然,就有千万个李公朴站起来了,就有千万个闻一多站起来了,当时的爱国青年,都直奔延安而去了。国民党就这么倒了。那时的国民党不明白,杀死闻一多,等于自杀。
就是这个闻一多,写下了伟大的爱国诗篇《七子之歌》,在半个世纪后的1999年,在澳门回归祖国的光荣时刻,再次打动了无数的中国青年。他和李公朴一样,都是足以与舒和兄妹并肩而立的当之无愧的自由斗士。
自由,是一个真正永远美丽动人的字眼。1789年,刚刚穿越资产阶级大革命惊涛骇浪的法国议会通过由拉法叶起草的《人权宣言》,开宗明义就石破天惊地宣布“人人生而自由”。要知道当时的法国是世界上等级最森严的国家之一,拉法叶说出这句话,需要何等的勇气!《人权宣言》规定人民生而拥有自然和不可剥夺的权利,它们是“平等、自由、安全和财产”,而国家和政府存在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保障人民这些不可剥夺的权利。
1948年通过、现在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共同签署的《联合国人权宣言》同样认定“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并且强调:“对人类大家庭所有成员固有尊严、平等和不可剥夺之权利的承认,是世界上自由、正义与和平之基础。”
那么,什么是“自由”?《联合国人权宣言》说得很清楚:“自由是人在不损害他人权利的条件下从事任何事情的权利。”
自由,是普世公认的人人生而具有的权利。
索菲亚就义后有人在她的监号里发现了对她的起诉书,在起诉书的背后,赫然写着两个字:“自由”。在他们的传单中,他们甚至预言了当今欧洲统一的基本原则:“新欧洲的基础是:言论自由,信仰自由,保护国民不受国家暴力的任意欺凌。”整整六十年后,在法国前总统德斯坦主持起草的《欧洲宪章》中,我们差不多可以一字不差地找到这些话。两次被世界大战摧毁得只剩下废墟的德国今天再现繁荣富强,难道能说与舒和兄妹的慷慨就义毫无关系吗?
什么叫“慷慨就义”?“慷慨”就是意气风发,“就”即闲庭信步而去。
舍生取义!二十多岁的舒和兄妹,相当于我们的“亚圣”。
我们中国人讲究家庭观念,传统上说死去的亲人变成鬼后都要回家看看,所以才会有老人不愿拆迁。他们不是不知道新房好,他们是怕逝去的亲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可半个多世纪之前,重庆歌乐山有个叫渣滓洞的地方,就有几个共产党政治犯写过两句话:“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那是真正有信仰的英雄。他们是共产党打下江山的原因。
索菲亚虽然是女性,可依我看她也是个死不还家的雄鬼。她在临刑前夜睡得很香,而且还做了一个梦。她妹妹英格这样记载:“当索菲亚在临刑的早晨被摇醒时,她坐在监铺上讲述了她刚做的梦:‘我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抱着一个婴儿去受洗礼。婴儿穿着长长的白袍。到教堂必须通过一座陡峭的山。我稳稳地抱着婴儿走上山去。突然我面前出现了一道冰川深涧。我刚把婴儿放在身边就坠入了深渊。’然后,她给牢友释梦:‘那个婴儿就是我们的信念。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它成长。我们是它的开路人,但我们必将在它成人之前为它而死。’”
真正的视死如归。他们确实不用回家,因为死亡对于他们就是自由,而自由,是他们永远都不会拆迁的家。
他们认为以纳粹的名义审判就是以上帝的名义审判,他们错了
“民法庭于1943年2月22日以阴谋颠覆国家罪与通敌罪判处24岁的汉斯·舒和、22岁的索菲亚·舒和 (均来自慕尼黑)和23岁的克里斯蒂安·普罗普斯特(来自茵斯布鲁克的阿尔德安斯)死刑并剥夺公民权。本判决已于当日执行。这些不肯悔改的反动案犯在房屋上刷写反国家的口号并散发阴谋颠覆国家的传单,不知羞耻地对德国武装力量和德国人民的抵抗精神犯下了滔天大罪。与德国人民的英勇抗敌相比,这样邪恶的行为只配立即处以名誉扫地的死刑。”
在法西斯统治下的德国,无数的判决书都是这样写的。当时纳粹认为法西斯德国是千年帝国,当时他们认为以纳粹的名义审判就是以上帝的名义审判,当时他们认为所有以纳粹的名义处死的人都会名誉扫地。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舒和兄妹今天在德国就是平民勇气的代名词。德国不仅有很多中小学校以舒和兄妹为校名,甚至还有人呼吁以他们为建校于1472年的慕尼黑路德维希-马克希米里安大学冠名,这个大学的现校名是两个建校国王的名字。在德国这个对任何事情都有八个以上意见、减丁点儿税也要在议会争论一年多的国家,全体国民却在一个问题上出奇地意见一致,那就是舒和兄妹“当然是”所有青年的楷模。如果这也叫作“名誉扫地”,那我们宁愿名誉扫地!
看看在“德意志俊杰”评选中能与舒和兄妹并肩的都是谁吧:一手领导德国战后重建的总理阿登纳,一手创建在全球拥有七亿信徒的新教领袖马丁·路德和一手奠定共产主义理论基础的哲学伟人马克思。再看看排在舒和兄妹后面的都是谁吧:1970年在波兰华沙反纳粹起义纪念碑前惊天一跪的德国总理勃兰特(他因此被视为德国人真正开始反思纳粹罪行的代表);创立了辉煌赋格王朝的乐坛领袖巴赫;无论按什么划分都当仁不让的世界文豪歌德;被视为德国现代印刷术发明者的古登堡;德国历史上首次统一全国的普鲁士帝国铁血宰相俾斯麦和公认改变了人类宇宙观的科学奇才爱因斯坦。
舒和兄妹名列这些伟人之前!如果拿这样的名誉去扫地,你想想那应当是怎样伟大的地吧!
现代社会人欲横流,速食文化大行其道,所谓“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句话拿来指导年轻人闹恋爱,还可聊以敷衍,如果拿它来指导政治行为,可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不信者,都会变成希特勒。
然而,现代社会是高智商的,它轻易看透自己“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小家碧玉本色;这个社会更是明智的,它十分清楚自己绝对无力超越自己的浅薄,就像我们永不能跳过自己的阴影。缺啥补啥,所以这个社会特别喜欢谈论“永远”:永远的潘玉良、永远的罗大佑、永远的张爱玲,永远的F4……
永远到底有多远?
永远近在眼前。
永远,就是你把历史切成无限小的横截面,而在每一个横截面上你仍然能找到它鲜活的存在。
永远,就是没有任何功利所在而为人民世世代代心口相传。
永远,说穿了就是活在人民的心中和口中。
在我还远未出生的年代,我就知道他们为我而死
我那天晚上狂热地参加整个评选,并且不惜手机投票花欧元的巨大破费哆嗦着手反复参加了投票。我不仅投了舒和兄妹一票,而且投了歌德、马克思、路德和爱因斯坦一票。
舒和兄妹最后得了五百万票,相对总人口九千万的德国来说,这是一个大得惊人的电视观众比例。
我的这一票对他们是否当选根本就不重要。然而,这一票对我却很重要。因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热情、执著、信仰、不畏强暴、视死如归……关键是,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ZivilCourage。
我投出的这一票就是我自己的白玫瑰。
永远的白玫瑰。
这六个中文字标志着白玫瑰将永远活在中国。
忘了告诉你舒和兄妹反法西斯小组那个美丽的名字:白玫瑰。
还忘了告诉你,怯懦的纳粹怎样谋杀舒和兄妹:
他们是在断头台上被斩首处死的。真真正正的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为世界上每一个热爱自由的人而死。不论肤色,不论种族,不论年纪。
看着他们青春高贵的头颅随着黑亮的铡刀落下而死不瞑目地在永恒中轻舞飞扬,看着他们炽热殷红的鲜血在阳光中一路洒满历史,41岁的我,眼中溅满1943年的泪。
2月22日,一个春天触手可及的日子。
那是我还远未出生的年代。
然而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而死的。
冯晓虎于2008年9月19日星期五第12稿于北京卧藏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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