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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胡铨的一段历史公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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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0 发表于: 2007-10-25
南宋绍兴八年,金朝派使(江南诏谕使)到南宋诱和。奸相秦桧纵拥唆昏庸无能的高宗皇帝赵构,对金人称臣,苟且媾和,达成了南宋历史上最为屈辱的“绍兴议和”。时任枢密院编修官(为枢密院(最高军事国防机关)里负责文书档案的一介小吏)的胡铨愤而上书,写下了著名的《戊午上高宗封事》。 胡铨因上书得罪了秦桧,被发配海南,一去二十余年,直到孝宗皇帝即位才得赦返京。
北归路上, 胡铨一一与老友新知道情。就在广州时,胡铨爱上了一位名叫黎倩的侍女(据说这位女子因脸颊生有一对梨涡而显得格外美丽。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六记载:“胡澹庵十年贬海外,北归之日,饮于湘潭胡氏园,题诗云:‘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黎颊生微涡。’谓侍妾黎倩也。”),且为她而屈身侮辱。
    为一女子,屈身折节,为此引来了非议。指责胡铨见色生情、忍辱偷生,不足以英雄论的不乏其人。与胡铨同一时代的道德领袖大理学家朱熹,虽然敬重胡铨,但对胡铨这一轶事相当不满,他为胡铨恋黎倩一事写下了一首自警诗: “十年湖海一身轻, 归对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朱熹的权威之笔这么轻轻一抹,竟而引发了胡铨的一段历史公案。
    朱熹坚持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禁欲主义哲学,视感情和欲望为大逆不道。这固然错矣。真正的英雄,也是血肉之躯,应有常人应有的一切欲望和感情。正因为是英雄,才有大感情,大作为,英雄的内心世界应该更加丰富,更加绚丽多彩。只有这样的英雄才是生活中的真正的英雄,不仅可敬而且可亲,不应该受到非议。胡铨正是这样,他不仅有怒目金刚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因此更像一个英雄。
朱熹认为英雄不能有七情六欲,不能有个人感情。一旦儿女情长,就必然英雄气短,英雄就不成其为英雄了的观点是错误的。实际上,没有爱就没有恨。真英雄,真性情,敢爱敢恨,爱之愈深,恨之愈切,这才符合辩证统一、因果互见的天理人情。把英雄与感情和欲望对立起来,其实质是“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
清人昭木连《啸亭杂录》云:“自古忠臣义士皆不拘于小节,如苏子卿娶胡妇,胡忠简公狎蛮女,皆载在史策。近偶阅范文正公、真西山公、欧阳文忠公诸集,皆有赠伎之诗。数公皆所谓天下正人、理学名儒,然而不免于此,因知粉黛乌裙,固不妨于名教也。因偶题诗云:‘希文正气千秋在,欧九才名天下知。至竟二公集俱在,也皆有赠女郎词。’”朱熹若能看到这段议论,不知又会作何所想。
    【江西遂龙律师事务所  胡琼芬】
2007-10
   
   
   

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7-10-26
《鹤林玉露》,笔记集。宋代罗大经撰。此书分甲、乙、丙三编,共18卷。半数以上评述前代及宋代诗文,记述宋代文人轶事,有文学史料价值。如乙编卷四《诗祸》一则,记宋理宗宝庆、绍定间江湖诗案一事,有助于对江湖诗派的了解;卷三《东坡文》一则,论苏轼文章深受《庄子》、《战国策》影响,因为作者善文,其议论自具眼力;卷五《二老相访》一则,记杨万里与周必大晚年的亲密交往,可与史书所记二人不甚相合对比研究。有中华书局1983年点校本。又有16卷本(如明刊《稗海》本)。
罗大经(1196—1242)字景纶,号儒林,又号鹤林,南宋吉水人。宝庆二年(1226)进士,历仕容州法曹、辰州判官、抚州推官。在抚州时,因为朝廷起起矛盾纠纷被株连,弹劾罢官。此后再未重返仕途,闭门读书,博极群书,专事著作。大经有经邦济世之志,对先秦、两汉、六朝、唐、宋文学评论有精辟的见解。著《易解》十卷。取杜甫《赠虞十五司马》诗“爽气金无豁,精淡玉露繁”之意写成笔记《鹤林玉露》一书。此书对南宋偏安江左深为不满,对秦桧乞和误国多有抨击,对百姓疾苦表示同情,其中有不少记载,可与史乘参证,补缺订误。更为重要的是,对文学流派,文艺思想,作品风格,作过中肯而又有益的评论。

来源:百度百科
胡宏言:“行贵精进,言贵简约”
涌田博客:http://blog.sina.com.cn/jtgs305

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09-05-19
爱国志与梨涡情   文 / 一朽
  
——小议南宋胡铨的一段历史公案
http://article.hongxiu.com/a/2004-11-19/513334.shtml

    走近中国八百年前的南宋时代,在一片龌龊的议和声中,在一片“遗民泪尽胡尘里”的哭泣和叹息声中,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同凡响、气干云霄的声音:
    “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人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藩臣之位乎?……堂堂大国,相率而拜仇敌,曾无童稚之羞,而陛下忍为之耶?
    ……
    “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耶?
    ……
    “臣备员署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日。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敌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叫胡铨,南宋绍兴议和之时,他任枢密院编修官。
    南宋绍兴八年,金朝派所谓江南诏谕使来南宋诱和。在奸相秦桧的纵拥唆使下,昏庸无能的高宗皇帝赵构,视而不见举国此起彼伏的抗金声浪,置前方浴血奋战的爱国将士于不顾,对金人称臣称侄,苟且媾和,达成了南宋历史上最为屈辱的“绍兴议和”。在此期间,胡铨愤而上书,写下了著名的《戊午上高宗封事》。
    枢密院编修官是在枢密院(最高军事国防机关)里负责文书档案的一介小吏。平时不要说参与军国大事,就是和顶头上司枢密使说句话也是很难的。然而,在国家危亡的关键时刻,他以“有赴东海而死”的决心,挺身而出,指名道姓请斩秦桧,直接痛斥高宗皇帝。义气之激扬,言辞之凌厉,前所未有。据史载,此文一出,顿使当朝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愧列朝班,投降派丧魂落胆,老百姓奔走相告,朝野上下莫不以英雄视之。有热心人立即刻印广为散发,文人学士争相传抄。金人以重金购得此文,也发出了“南宋有人、不可轻视”的惊叹。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敌当前,举国沸腾,战、和两派情同水火。而权奸当道,皇帝昏庸,大厦将倾之势已露端倪。胡铨能上察国情,下悯人心,以江山社稷为重,不顾个人安危,振臂一呼,标领正义,实在当英雄之称号而无愧。
    然而,此二十年之后,在胡铨身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却使他的英雄形象受到了质疑。从此,是耶非耶,争论不休,难以定论,遂成为一件历史公案。
    胡铨因上书得罪了秦桧,被发配海南,一去二十余年,直到孝宗皇帝即位才得赦返京。北归路上,当然少不了逗留盘恒,与老友新知一一道情。就在广州的杯盘酬酢之间,胡铨爱上了一位名叫黎倩的侍女(据说这位女子因脸颊生有一对梨涡而显得格外美丽)。黎倩的主子发现后大怒,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杀死他,要么逼他吃马草加以侮辱。胡铨泰然地选择了后者。
    为一女子,屈身折节,受如此奇耻大辱,这与当年指斥当朝、请斩秦桧的大无畏气概相去何止万里?为此,指责胡铨见色生情、忍辱偷生,不足以英雄论的不乏其人。
    有史以来,人们对英雄的认知已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大智大勇,顽强决绝,既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又能挽狂澜于即倒。除此之外,不能有七情六欲,不能有个人感情。如此下来,最终将英雄神化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圣人。一旦儿女情长,就必然英雄气短,英雄就不成其为英雄了。
    而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以笔者愚见,真正的英雄,也是血肉之躯,应有常人应有的一切****和感情。正因为是英雄,才有大感情,大作为,英雄的内心世界应该更加丰富,更加绚丽多彩,甚至也存在着某些人格缺陷。只有这样的英雄才是实现的真正的英雄,不仅可敬而且可亲,不至于成为脱离现实的神话。胡铨正是这样,他不仅有怒目金刚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因此更像一个英雄。
    与胡铨同一时代的大理学家朱熹,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不容置疑的道德领袖。他为胡铨恋黎倩一事写下了一首自警诗:
    
    十年湖海一身轻,
    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上无如人欲险,
    几人到此误平生。
    
    以朱熹的学养操守,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是娇情和伪装,自警也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但是,他的权威之笔这么轻轻一抹,不就是给了胡铨这位英雄一个盖棺定论吗?
    然而,错矣。朱熹固然要坚持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禁欲主义哲学,千百年来许多的文人学士也被伪道学所蒙蔽,视感情和****为大逆不道。实际上,没有爱就没有恨。真英雄,真性情,敢爱敢恨,爱之愈深,恨之愈切,这才符合辩证统一、因果互见的天理人情。把英雄与感情和****对立起来,生生把人的七情六欲从英雄身上剥除,其实是“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致使英雄因缺乏血肉感情而干瘪,因没有大家认可的行为动机而盲目,完全成为一具僵死的偶像。这样的英雄于人于己都是没有意义的。
    早在七十年前,鲁迅先生有一首小诗,可以拿来作为我们这个问题的注脚: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
    回目时看小於菟(古楚人谓虎为於菟)。
    
    鲁迅是最主张对敌人残酷无情的。对敌人无情,正是因为对自己人有情。英雄行为应是为了捍卫这种真感情而做出的理性选择,否则,至多只能是一介莽夫,不足以英雄论。难以想象,一个对谁都没有真感情的人,会有大牺牲的英雄行为。
    在中国的历史上,儒家学说经历代官家的任意涂抹和主观的诠释,已变成压抑个性、统一舆论的思想统治工具。这使史家记载的英雄多忽略了人物的七情六欲,艺术形象中也都是没有妻子儿女的独行侠。这尽管可爱,但没有人气儿,因此显得既不可亲,也不可信。在“大革文化命”的十年里,“高、大、全”的英雄创作模式,虽然左得可爱,但细究起来,原来是在伪道学的废墟上孽生出来的一颗毒瘤,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对于胡铨,我们无从知道他对自己这次情变的看法,但从他携黎倩北归途中在一家客店的题壁诗上却可猜个八九。其中后两句是:
    
    君恩许归此一醉,
    旁有梨颊生微涡。
    
    真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虽是旅居客店,条件差了点,但有红袖在侧,不仅添香,而且频频添酒,微醺中的胡铨睨视着那一对含情脉脉的梨涡,该是多么惬意和温馨。由此不难推断,胡铨对自己当初的两难选择不仅没有犹豫,对所受的奇耻大辱也没有后悔。他甚至——不,应是肯定地说,他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豪!
    是二十年的流放生活磨灭了胡铨的英雄气概,使他堕落了吗?后来的事实给了我们一个十分明确的否定答案。
    《宋书·胡铨传》记载,胡铨复职后,历官至工部侍郎,始终力排众议,坚持抗战,对朝廷多有建言。他一复职上任,就对启用他的孝宗皇帝上书(《上孝宗封事》),尖锐地指出:“自靖康始,迄今四十一年,三遭大变,皆在议和”。在后来的《上孝宗论兵书》中又说:“坚持前日和不可成之诏,力修政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越之图吴”。这些主张,不仅高屋建瓴,见识卓越,就连语气情态也一如当年指斥秦桧一党之气概,不仅没有丝毫的奴颜卑骨,而且没有任何世故的摸棱和温和,还是二十年前全须全尾的胡铨。
    至此,谁能不承认,胡铨是一个敢爱敢恨,有着真性情的真英雄?他冒死上书自不待言,对黎倩,见而敢爱是为情,危难不弃是为义。他对自己之所爱,不惜付出巨大牺牲,既是忠于感情,也是忠于自己。以一贯之,敢于负责,正是光明磊落大丈夫所为。这与首鼠两端、始乱终弃的苟且之辈不可同日而语。其本质与冒死上书的英雄精神一脉相承,是英雄本色中不可或缺的人性光芒。
    胡铨年老致仕回家,皇帝赐通天犀腰带,死后谥忠简,可谓尽忠全节,一生无亏。对他殉情受辱一事连皇帝也不愿提起。到了清代,大诗人袁枚就开始为胡铨做反案文章(见《读胡忠简公传》)。据载,甚至连代表官方意志和观念的《四库全书》也对朱熹的指责提出不同意见:“铨孤忠尽节,照映千秋,乃以偶遇歌筵,不能作陈烈逾墙之遁(北宋人陈烈,因宴中有歌女唱歌,即逾墙而走,为道学家传为美谈——笔者注),随坐以自误平生,其持之以为蹙矣。平心而论,固不足以为铨病也。”这里,不仅对胡铨的一生高度概括和评价,而且对他那一点“生活作风”问题,也彻底否定,认为算不上什么毛病了。
    固然,之所以能出现这样的平反结论,与清朝中叶出现的新理欲观是分不开的。但是,有情有义,才是英雄本色,这是大众人群出自自然天性的一致的心理趋向,不是什么简单的道学观念可以抹煞的。事实证明,无论什么学说理念,如不能符合这种大众的心理趋向,也就不符合历史潮流,尽管可以靠权力一时张扬的无比吓人,但一律经不住时间的考验。
114412749@qq.com

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09-05-19
以下摘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作者:纪昀等
卷一百五十八 集部十一

△《澹菴文集》·六卷(两淮马裕家藏本)
宋胡铨撰。铨字邦衡,庐陵人。建炎二年进士甲科。绍兴五年以荐除枢密院编修官。抗疏诋和议,谪吉阳军。孝宗即位,特召还擢用,历官权中书舍人兼国子祭酒,权兵部侍郎。以资政殿学士致仕。卒谥忠简。事迹具《宋史》本传。铨师萧楚,明於《春秋》。故集中嘉言谠论,多本《春秋》义例。於南渡大政,多所补救。史但称其高宗时请诛秦桧。今考集中《论撰贺金国启》一篇,则於孝宗朝召还以后,更尝请诛汤思退。又《孝宗本纪》:“隆兴元年三月,金以书来索四州,未报。八月,又赍书两省。”今考集中《玉音问答》一篇,知答金人书孝宗已与铨定於五月三日。迟至八月未遣,必汤思退有以持之。当时情势,可以考见。史文疏漏,赖此集尚存其崖略也。本传称铨集凡百卷。今所存者仅文五卷、诗一卷,盖得之散佚之馀。然《书录解题》载铨集七十八卷,《宋志》载铨集七十卷,则在当时已非百卷之旧矣。罗大经《鹤林玉露》曰:“胡澹菴十年贬海外,北归,饮於湘潭胡氏园,题诗曰:‘君恩许归此一醉,旁有梨颊生微涡。’谓侍妓黎倩也。后朱文公见之,题诗曰:‘十年浮海一身轻,归见梨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云云。今本不载此诗,殆后人因朱子此语,讳而删之。然铨忠劲节,照映千秋,乃以偶遇歌筵,不能作陈烈逾墙之遁,遂坐以自误平生,其操之为已蹙矣。平心而论,是固不足以为铨病也。

这篇文集概要,不见史书记载的“梨涡”轶事却占了三分之二篇幅。而且还有评论“铨忠劲节,照映千秋,乃以偶遇歌筵,不能作陈烈逾墙之遁,遂坐以自误平生,其操之为已蹙矣。平心而论,是固不足以为铨病也。”有文章说:“胡铨是一个敢爱敢恨,有着真性情的真英雄?他冒死上书自不待言,对黎倩,见而敢爱是为情,危难不弃是为义。他对自己之所爱,不惜付出巨大牺牲,既是忠于感情,也是忠于自己。以一贯之,敢于负责,正是光明磊落大丈夫所为。这与首鼠两端、始乱终弃的苟且之辈不可同日而语。其本质与冒死上书的英雄精神一脉相承,是英雄本色中不可或缺的人性光芒。”

一个有趣的话题,怎样看待名人的情感世界?
南山 2009.05.19
114412749@qq.com

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09-05-19
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1923年8月,俞平伯与朱自清同游秦淮河,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共同的题目,各作散文一篇,以风格不同、各有千秋而传世,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http://baike.baidu.com/view/249170.htm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甡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干,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便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钩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象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 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销散;到了此地,豁然开 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 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 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 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 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 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 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 —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的;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铄铄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踧踖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个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服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靖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歌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 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 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 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 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 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 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 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 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 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只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 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 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 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 下的人物,只觉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 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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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http://baike.baidu.com/view/249170.htm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噜苏。”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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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 发表于: 2009-05-19
昨天上班,收到江西吉安胡铨研究会会长胡绳荣寄来《铁骨忠臣胡铨》一书。其中“黎倩之恋”一节引起我的兴趣,以前也在网上了解到胡铨的这一段故事。该书以艺术加工的手法,几乎编出了一部电视剧的剧本,实在有趣。过去我们看到的是忠臣的铁骨,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是英雄的柔情。三下五去二看完故事梗概,但我希望了解这段逸事的来龙去脉,却没有多少收获。胡铨研究,包括方方面面的内容,作为胡氏宗亲网网站,我们更关心的是胡铨家族的历史和与世系传承有关的内容。希望吉安胡铨文化研究会里的专家学者,能更多地提供一些鲜为人知的胡铨家族详细资料。这套丛书定价280元,此册书为“民间故事”,定价28元,那今后可能还会有九册问世,我们静候佳音,其中可能会有一册“胡铨家族”吧。但愿如此。
南山 2009.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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