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志与梨涡情 文 / 一朽
——小议南宋胡铨的一段历史公案
http://article.hongxiu.com/a/2004-11-19/513334.shtml 走近中国八百年前的南宋时代,在一片龌龊的议和声中,在一片“遗民泪尽胡尘里”的哭泣和叹息声中,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同凡响、气干云霄的声音:
“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人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藩臣之位乎?……堂堂大国,相率而拜仇敌,曾无童稚之羞,而陛下忍为之耶?
……
“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耶?
……
“臣备员署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日。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敌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叫胡铨,南宋绍兴议和之时,他任枢密院编修官。
南宋绍兴八年,金朝派所谓江南诏谕使来南宋诱和。在奸相秦桧的纵拥唆使下,昏庸无能的高宗皇帝赵构,视而不见举国此起彼伏的抗金声浪,置前方浴血奋战的爱国将士于不顾,对金人称臣称侄,苟且媾和,达成了南宋历史上最为屈辱的“绍兴议和”。在此期间,胡铨愤而上书,写下了著名的《戊午上高宗封事》。
枢密院编修官是在枢密院(最高军事国防机关)里负责文书档案的一介小吏。平时不要说参与军国大事,就是和顶头上司枢密使说句话也是很难的。然而,在国家危亡的关键时刻,他以“有赴东海而死”的决心,挺身而出,指名道姓请斩秦桧,直接痛斥高宗皇帝。义气之激扬,言辞之凌厉,前所未有。据史载,此文一出,顿使当朝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愧列朝班,投降派丧魂落胆,老百姓奔走相告,朝野上下莫不以英雄视之。有热心人立即刻印广为散发,文人学士争相传抄。金人以重金购得此文,也发出了“南宋有人、不可轻视”的惊叹。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敌当前,举国沸腾,战、和两派情同水火。而权奸当道,皇帝昏庸,大厦将倾之势已露端倪。胡铨能上察国情,下悯人心,以江山社稷为重,不顾个人安危,振臂一呼,标领正义,实在当英雄之称号而无愧。
然而,此二十年之后,在胡铨身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却使他的英雄形象受到了质疑。从此,是耶非耶,争论不休,难以定论,遂成为一件历史公案。
胡铨因上书得罪了秦桧,被发配海南,一去二十余年,直到孝宗皇帝即位才得赦返京。北归路上,当然少不了逗留盘恒,与老友新知一一道情。就在广州的杯盘酬酢之间,胡铨爱上了一位名叫黎倩的侍女(据说这位女子因脸颊生有一对梨涡而显得格外美丽)。黎倩的主子发现后大怒,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杀死他,要么逼他吃马草加以侮辱。胡铨泰然地选择了后者。
为一女子,屈身折节,受如此奇耻大辱,这与当年指斥当朝、请斩秦桧的大无畏气概相去何止万里?为此,指责胡铨见色生情、忍辱偷生,不足以英雄论的不乏其人。
有史以来,人们对英雄的认知已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大智大勇,顽强决绝,既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又能挽狂澜于即倒。除此之外,不能有七情六欲,不能有个人感情。如此下来,最终将英雄神化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超人、圣人。一旦儿女情长,就必然英雄气短,英雄就不成其为英雄了。
而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以笔者愚见,真正的英雄,也是血肉之躯,应有常人应有的一切****和感情。正因为是英雄,才有大感情,大作为,英雄的内心世界应该更加丰富,更加绚丽多彩,甚至也存在着某些人格缺陷。只有这样的英雄才是实现的真正的英雄,不仅可敬而且可亲,不至于成为脱离现实的神话。胡铨正是这样,他不仅有怒目金刚的一面,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因此更像一个英雄。
与胡铨同一时代的大理学家朱熹,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不容置疑的道德领袖。他为胡铨恋黎倩一事写下了一首自警诗:
十年湖海一身轻,
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上无如人欲险,
几人到此误平生。
以朱熹的学养操守,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这是娇情和伪装,自警也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但是,他的权威之笔这么轻轻一抹,不就是给了胡铨这位英雄一个盖棺定论吗?
然而,错矣。朱熹固然要坚持他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禁欲主义哲学,千百年来许多的文人学士也被伪道学所蒙蔽,视感情和****为大逆不道。实际上,没有爱就没有恨。真英雄,真性情,敢爱敢恨,爱之愈深,恨之愈切,这才符合辩证统一、因果互见的天理人情。把英雄与感情和****对立起来,生生把人的七情六欲从英雄身上剥除,其实是“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致使英雄因缺乏血肉感情而干瘪,因没有大家认可的行为动机而盲目,完全成为一具僵死的偶像。这样的英雄于人于己都是没有意义的。
早在七十年前,鲁迅先生有一首小诗,可以拿来作为我们这个问题的注脚: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
回目时看小於菟(古楚人谓虎为於菟)。
鲁迅是最主张对敌人残酷无情的。对敌人无情,正是因为对自己人有情。英雄行为应是为了捍卫这种真感情而做出的理性选择,否则,至多只能是一介莽夫,不足以英雄论。难以想象,一个对谁都没有真感情的人,会有大牺牲的英雄行为。
在中国的历史上,儒家学说经历代官家的任意涂抹和主观的诠释,已变成压抑个性、统一舆论的思想统治工具。这使史家记载的英雄多忽略了人物的七情六欲,艺术形象中也都是没有妻子儿女的独行侠。这尽管可爱,但没有人气儿,因此显得既不可亲,也不可信。在“大革文化命”的十年里,“高、大、全”的英雄创作模式,虽然左得可爱,但细究起来,原来是在伪道学的废墟上孽生出来的一颗毒瘤,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对于胡铨,我们无从知道他对自己这次情变的看法,但从他携黎倩北归途中在一家客店的题壁诗上却可猜个八九。其中后两句是:
君恩许归此一醉,
旁有梨颊生微涡。
真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虽是旅居客店,条件差了点,但有红袖在侧,不仅添香,而且频频添酒,微醺中的胡铨睨视着那一对含情脉脉的梨涡,该是多么惬意和温馨。由此不难推断,胡铨对自己当初的两难选择不仅没有犹豫,对所受的奇耻大辱也没有后悔。他甚至——不,应是肯定地说,他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豪!
是二十年的流放生活磨灭了胡铨的英雄气概,使他堕落了吗?后来的事实给了我们一个十分明确的否定答案。
《宋书·胡铨传》记载,胡铨复职后,历官至工部侍郎,始终力排众议,坚持抗战,对朝廷多有建言。他一复职上任,就对启用他的孝宗皇帝上书(《上孝宗封事》),尖锐地指出:“自靖康始,迄今四十一年,三遭大变,皆在议和”。在后来的《上孝宗论兵书》中又说:“坚持前日和不可成之诏,力修政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越之图吴”。这些主张,不仅高屋建瓴,见识卓越,就连语气情态也一如当年指斥秦桧一党之气概,不仅没有丝毫的奴颜卑骨,而且没有任何世故的摸棱和温和,还是二十年前全须全尾的胡铨。
至此,谁能不承认,胡铨是一个敢爱敢恨,有着真性情的真英雄?他冒死上书自不待言,对黎倩,见而敢爱是为情,危难不弃是为义。他对自己之所爱,不惜付出巨大牺牲,既是忠于感情,也是忠于自己。以一贯之,敢于负责,正是光明磊落大丈夫所为。这与首鼠两端、始乱终弃的苟且之辈不可同日而语。其本质与冒死上书的英雄精神一脉相承,是英雄本色中不可或缺的人性光芒。
胡铨年老致仕回家,皇帝赐通天犀腰带,死后谥忠简,可谓尽忠全节,一生无亏。对他殉情受辱一事连皇帝也不愿提起。到了清代,大诗人袁枚就开始为胡铨做反案文章(见《读胡忠简公传》)。据载,甚至连代表官方意志和观念的《四库全书》也对朱熹的指责提出不同意见:“铨孤忠尽节,照映千秋,乃以偶遇歌筵,不能作陈烈逾墙之遁(北宋人陈烈,因宴中有歌女唱歌,即逾墙而走,为道学家传为美谈——笔者注),随坐以自误平生,其持之以为蹙矣。平心而论,固不足以为铨病也。”这里,不仅对胡铨的一生高度概括和评价,而且对他那一点“生活作风”问题,也彻底否定,认为算不上什么毛病了。
固然,之所以能出现这样的平反结论,与清朝中叶出现的新理欲观是分不开的。但是,有情有义,才是英雄本色,这是大众人群出自自然天性的一致的心理趋向,不是什么简单的道学观念可以抹煞的。事实证明,无论什么学说理念,如不能符合这种大众的心理趋向,也就不符合历史潮流,尽管可以靠权力一时张扬的无比吓人,但一律经不住时间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