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 8】全宋文 卷四三八三 胡 宏〔一〕
胡 宏
胡宏〔1105一一1161〕,字仁仲,早者称五峰先生,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安国季子。幼事杨时、侯仲良,而卒传其父之学。优游衡山下二十馀年,为岳麓书院山长,张栻师事之。以荫补右承务郎,不调。秦桧当国,意欲用之,不应。桧死,宏被召,以疾辞。绍兴三十二年卒於家,年五十七。著有《知言》〔存〕、《皇王大纪》(存〕、《易外传》、《五峰集》(存〕等。见《宋史》卷四三五《胡安国传》附传,《南宋书》卷二四,《宋元学案》卷四二。
本书所收胡宏文,以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五峰集》为底本,校以国家固书馆藏清代无名氏抄本〔简称清抄本)、清代陆香圃三间草堂抄本〔简称陆抄本〕,并参考吴仁华校点本。另辑得佚文五篇,厘为十卷。
上光尧皇帝书
臣闻二帝三王心周无穷,志利天下,而己不与焉。故能求贤如不及。当时公卿大夫体君心,孜孜尽下,以进贤为先务。是时上无乏才『一』,而山林无遗逸之士。士得展其才,君得成其功名,君臣交欢,而无纤芥形迹存乎其间。逮后世衰微,心不及远,志不周物,据天下利势,而有轻疑士大夫之心。于是始有遁世不返,宁贫贱而轻世肆志者;于是始有奔走于名利之途,纳交于权势之门以侥幸富贵者。二者虽有间矣,而均为不仁。然则孔子所干者七十二君,有近于侥幸富贵矣;孟子不见诸侯,有近于轻世肆志矣。而后世仰慕以为宗师,而不以为不仁,何哉?圣人仁以为体,义以为用,与时变化,无施不可。学圣人者,以仁存心,以义处物,相时而动,亦岂必于进退哉?臣生而愚直,力慕高远,以圣人之道为必可行,以圣人之政为必可复,以天下之衰为必可振。抑又身逢乱离,穷处山林,阅人世之纷纭,知天心之神化,口诵古先之文,心推今日之事,静观兴替,动见几微,方戎马之凭陵,痛王纲之不振。陛下宵衣旰食,招延多士,讲论治道。臣于斯时潜光独善,有怀不陈,岂不负臣素心?上辜圣世,失仲尼、孟轲之旨哉!辄忘微贱,谨用所闻,揆天下之事,陈王道之本,明仁政之方,上干天听。
臣闻治天下有本,修其本者,以听言则知其道;以用人则知其才;以立政则知其统;以应变则知其宜。何谓本?仁也。何谓仁?心也。心官茫茫,莫知其乡。若为知其体乎?有所不察,则不知矣。有所顾虑,有所畏惧,则虽有能知能察之良心,亦沦没于末流,浸消浸亡而不自知。此臣之所大忧也。夫邻敌据形胜之地,逆臣僭位于中都,牧马骎骎,欲争天下,臣不是惧,而以良心为大忧者。盖良心者充于一身,通于天地,宰制万物,统摄亿兆之本也。故孔子作《春秋》,必书元立本,以致大用;孟子告诸侯,必本仁术以行王政。元即仁也,仁,人心也。心,一也,而有欲心焉,有道心焉。不察乎道,而习于欲,则情放而不制,背理伤义,秉彛仆灭,懿徳不敷于行,而仁政亡矣。是故察天理,莫如屏欲;存良心,莫如立志。陛下亦有朝廷政事不干于虑,便嬖智巧不陈于前,妃嫔佳丽不幸于左右时矣。陛下试于此时沉思静虑,方今之世,当陛下之身,事孰为大乎?孰为急乎?必有歉然而馁,恻然而痛,坐起彷徨,不能自安者,则良心可察,而臣言可信矣。坐大廷而朝群臣,守是心而推之于事;退便殿而幸便嬖,亦守是心而推之于事;入燕寝而御妃嫔,亦守是心而推之于事,凡无益于良心者,勿可为也。念兹在兹,持之以久,优柔自进,则邪说横议将逆于耳,正言笃论将当于心,智虑日益高明,功名日益光大。邻敌之侵庶几可禁『二』,叛逆之臣庶几可灭。茍不察心之病而大变焉,则身不能自信,何足以孚民心,动天意哉?孟子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昔舜以匹夫为天子,瞽瞍以匹夫为天子父,受天下之养,夫岂不足于穷约哉?而瞽瞍犹有不悦焉。自常情观之,舜可以免矣,而舜戚然有忧之。举天下之大,无足以解忧者,惟自强不息,以成其仁。其忧不得乎亲之切乃如此,恭惟太上道君皇帝,身享天下之奉几三十年。渊圣孝慈皇帝,生于深宫,享乘舆之次,以至为帝。一旦劫于金人,远适穷荒,衣裘失司服之制,饮食失膳夫之味,居处失宫殿之安、妃嫔之好。动无威严,辛苦垫隘。其愿陛下加兵北伐,震之以武,心目睽睽,犹饥渇之于饮食。庶几金人知惧,一得生还,父子兄弟相持以泣,欢若平生,引领东望,九年于此矣。
夫以臣之踈贱,念此痛心,当食则嗌,未尝不投箸而起,思欲有为。况陛下当其任乎?而在廷之臣不能对扬天心,充陛下仁孝之志,反以天子之尊,北面事仇。陛下自念,以此事亲,于舜何如也?且群臣智谋短浅,自度不足以任大事,故欲偷安江左,贪固宠荣,皆为身谋耳。陛下乃信之,以为必持是可以进抚中原,展省陵庙,来归两宫,亦何误耶?夫金人何爱于我,其疑我谋我之心乌有限制。土我土,人我人,然后彼得安枕而卧也『三』。苟顺其所欲而不吝,名号、土地、人民、货财以委之,正是以肉投虎,肉不尽,其博噬不已。臣不知陛下何负于群臣,而群臣误陛下乃至于此。
自初年至于今,益已久矣。义士之心,益已怠矣。百姓之心,益已安于乱矣。陛下不早自为计,广揽英雄以自辅翼,绳心之愆,纠心之谬,忧不如舜,力行不倦以感动天下。臣恐四方豪杰,有以窥朝廷浅深,无肯为国家尽力者也。抑臣又闻之,汤有天下,圣贤相继,臣服诸侯五百余年。及纣一为淫虐,周武兴兵誓众,乃以为世雠,诛之不赦。自常人观之,武王之举,岂不过欤?而孔子定《书》,取以为后世法者,盖作民君师,代天而为之子,其自任不得不如是也。
今海内大乱,二圣播越,元元叩心归命,陛下威福大权岂异人?任蕞尔女真,深入诸华,劫迁天子,震惊陵庙,汙辱王家,害虐蒸民。此万世不磨之辱,臣子必报之仇,子孙之所以寝苫枕戈,弗与共天下者也。其宜为仇孰与纣?而陛下顾虑畏惧,忘之不敢以为仇。臣下僭逆,有明目张胆,显为负叛者;有协替乱贼,为之羽翰者;有依随两端,欲以中立自免者。夫既为人臣,而敢持二心,干纪逆节,反行天道,其宜诛也孰与纣?而陛下顾虑畏惧,宽之不敢以为讨。岂不与武王之志异哉?守此不改,是祖宗之灵,终天暴露,无与复存也;父兄之身终天困辱,而来归之望绝也;中原士民没身涂炭,无所赴愬也。陛下念亦及此乎?故以和,则失事亲之道,而害随之;以战,则得事亲之道,而利随之。其是非至易明也。然不求于本,故大论纷纷,至今未定。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修身本于正心,正心本于诚意。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而已。朝廷之上可自欺也,而四方不可欺也,而天地鬼神不可欺。善恶之应,急于影响,不可不察也。
伊尹曰:"皇天无亲,惟徳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又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臣愚,愿陛下察天理,存良心,以身先群下,深忧如大舜,自任如周武,不牵于姑息之仁,不慑于强(暴)之威,立复仇之心,行讨乱之政。积精积神,神而化之,与民更始,实宗社无疆之休也。岂特纾目前之祸而已哉!
臣闻三纲,人之本性;神化,天之良能。尧、舜、禹、汤、文、武,恭己尽性,徳合于天。一言一行,当物情之精,中民心之会。利用出入,民所共由。故精神感通,折冲万里,天下心服,莫测其用。《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此之谓也。若夫徳不能尽伦,而三纲废缺,昧于神化,而政不能尽制,乃以智术利势相倾者,则臣妾而已矣。
夫天下万事,各以类应,君万民而为臣妾行者,必有臣妾之耻『四』。自周平王东迁,王者迹熄,诸侯交侵,然先圣之遗泽尚存,五霸犹能明大义,奉而尊之,然文武之道,自此日敝,强侯之风,自此浸兴。是以秦得逞其智力,灭六国,君天下,原其父子君臣之际,莫有当于礼义者。陵夷之渐,实始此耳。立甫十三年,天下共起而亡之。汉鉴其弊,法古先之余烈,崇尚经术,留意三纲,政治醇简,用智术而不专,行利势而不纵。王道虽微缺,而正论未衰也。是以终汉之世,无侵陵之祸。自此以降,如曹魏、晋、宋、齐、梁、陈、隋,得尊位者,皆本于簒弑,以三纲为虚假,以神化为茫昧,以智术为纪纲,以利势为权柄。前后相因,莫之能革。故五部云扰,愍、怀迁死,神州陆沈,蹙足江表,终不能申大义,逾河而北定中原也。李唐因隋失道,起义兵,平暴乱,太宗创业,虽有英雄之略,身致太平,然三纲不立,家道内乱,纲纪不张『五』,继世因仍又甚焉。故禄山、思明豖突上京,窥窃神器;吐蕃、回纥,连年侵暴。赖忠臣之力,仅克兴复。迨安、史少衰,而藩镇跋扈,陵夷至于五代,强臣制朝廷之命矣。迹其行事,皆其类应,非偶然也。
昔孔子作《春秋》,正君臣之辨,其旨深且远,可不察欤?及本朝开基,太祖皇帝受命,市不改肆,得之以大功,受之以天命,纲本既正,神化斯孚。削平僭伪,如指诸掌,西北二边,虽有动揺,终焉稽首。及丞相王安石轻用己私,纷更法令,不能兴教化、弭奸邪心,以来远人,乃行青苗、建市易、置保甲、治兵将,始有富国强兵,窥伺边隅之计。弃诚而怀诈,兴利而忘义,尚功而悖道。人皆知安石废祖宗法令,而不知其并与祖宗之道废之也。邪说既行,正论屏弃,故奸谀敢挟绍述之义,以逞其私,下诬君父,上欺祖宗,诬谤宣仁,废迁隆佑。使我国家父子、君臣、夫妇之间,顿生疵厉。三纲废坏,神化之道泯然将灭,纲纪文章扫地尽废。遂致邻敌外横,盗贼内讧,天师伤败,中原陷没,二圣远栖于沙漠,皇舆僻寄于东吴。嚣嚣万姓,未知攸底。祸至酷也!若犹习于因循,惮于变更,不大刬革,以返三纲之本,邪说横议者不废,干纪逆节者不诛,法不守道,诛不守义,昧神化之良能,长智术利势之心,行簿书期会之政,文繁实寡,伪长丧真,上下相蒙,莫肯致察。大吏弃置法令,小吏贪冒无耻,奸赃遍于郡县,元元无所告诉。意愁心结,思所以自达于上者『六』,非智术利势无由也。于是亿兆之心交骛于智术利势矣。
上以利势诱下,下以智术干上,犯法者不必诛,乱政者不必退,是非由此不公,名实由此不核,赏罚由此失当,乱臣贼子由此得志,人纪由此不修。以臣干君,以贱干贵,子不听于父,弟不听于兄,边隅不听于中国,天下万事倒行逆施,人欲肆而天理灭矣。残贼之政暴著天下,危亡之忧日以益甚。孟子所谓"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将何以异于先朝,求救祸乱而致升平乎?
然上而公卿之议,下而士大夫之论,习以残贼为常,更为当今之乱,将卒不精练,兵甲不坚利,馈饷不丰给,城池不高深之过也。昔商纣百克,而卒无后,项羽百胜,身死人手,秦仓以资刘、项,隋洛口以资李密,楚城郢而昭王出大城,陈、蔡不羮而干溪之师溃。故孟子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臣是以愿陛下深念三纲,潜心神化,明修政事,大革风俗,使卓然与熙宁之政相反,则中国之道立,而边鄙之叛逆可破也。
昔孔子匹夫耳,天下无主,犹以身当天运,作《春秋》,承帝王之烈,行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事,讨伐乱贼,扶持三纲。况陛下居得为之位,天开圣性,明于《春秋》,又有能为之资乎?诚能更加圣心,勿牵制于文义,毅然讨乱贼,定名分,正三纲,穷神化,日新厥徳,九重朝诚,四海暮应,岂与汉、唐行智术利势,与英雄角力角智而后臣之,葸葸然常恐臣妾之轧己者比乎!徳格皇天,恩施万姓,四方归命。丰功伟绩,何忧乎豫贼,何畏乎金人耶?
臣原其要,亦曰“举斯心加诸彼”而已。陛下念之,父兄之望,天下之愿也。《传》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是以尧为天子,不乐尊位,而忧先辅佐。辅佐之重,同于天地。必也相知以心,相辅以仁,外托君臣之分,中结朋友之义,吉凶成败,相与同之,死而不变,然后为尽其分矣。岂以言合意,行顺旨,不问诸左右,不询于大夫,不访于国人,格天下公议而用之乎!
陛下自登天位,所命辅相多矣,然皆用之骤,退之速。岂其失于易,有未慎而然乎?岂其以己私好恶,不以天下之公而然乎?岂其悦人之佞,恶人逆己而然乎?昔成汤之于伊尹,高宗之于傅说,皆一举而终其身,既得久于其位,故政令纲纪有常而不紊,可变而不变。此其所以能创业兴衰者也。陛下今欲任辅相,以二君为法可矣。臣尝思之,陛下所以不然者,其以未知群臣心志才徳,将广揽遍试,以识其贤不肖,而后决进退之欤?臣恐计之疏也。昔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孜孜不倦,惜此寸阴。况陛下大仇未报,叛臣未诛,封疆日蹙,危乱交至,义之不可以已,孰若大禹?迫切于心,不可以怠,孰若大禹?陛下诚蓄乾元之徳,施刚果之用,以大禹之事,反求诸心,则轻重缓急可知,必不肯一日苟安其居矣,又何忍以九年之久,尝试群臣哉!
臣恐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不足以伤贤于耕乐之陋也。臣以在廷之臣,类皆苟媚,道寻常之言,理细微之故,虚延岁月,曾不能因时先事,发愤慷慨,一为陛下明陈斯道,致行斯义,而黄金横带坐于庙朝,更出迭入,传呼辅相,孰有赤心许国,不以浮名浮势动其心者!大臣如是,则人主最病。臣原其本,亦人主之诚不至而自病也。曷不改更心虑,恭默思道,积诚于内,感通英贤,进而任之,使久于其位,责以功实,无为坐费岁月,弃机会,纵仇逆而不治,使义士闻之而解体,英雄闻之而动心也。群臣亦知以是为忧,为陛下言之乎!
夫欲成王业者,必用王佐之才。所谓王佐之才者,以其有王者事业素定于胸中也。故一旦得君,举而措之,先后有序,纲施纪布,望道期功,如臂运指,莫不从心。今夫弈之为数,小技也,规势不先定,犹不能取胜,况欲兴衰拨乱?倚任辅相,而用尝试其术之人,侥幸以望成功,必不可得矣。
夫辅相者,百官之精选,人才之所自进,政事之所由定。陛下轻以授人,使各以类进,则执政、侍从之臣可知矣,外台耳目之寄可知矣,郡县民之师帅可知矣,所以寄阃外,却敌折冲者可知矣。廊庙非其人,则浅近之言日进,理义之论不闻,而是非乱于天下矣。监司非其人,则刺举之政不行,黩货怀奸,舞文弄法之吏,得以臆逞,履正奉公,清修惠化之士,无以自进,而名实乱于朝廷矣。守令非其人,则政繁赋重,民力殚竭,而盗贼起于困穷矣。将帅非其人,则仇敌外纵,釁孽内生,而披枝伤心之祸萌矣。故人主之职,在论一相。
昔燕,齐敌国也,昭王得一乐毅,而犹能以弱燕破强齐,而克仇报怨。今中原,陛下之旧,一则金人,一则齐、楚。以名,则中外非敌;以义,则叛逆之臣不可与我抗也。诚得贤士,举而任之,使尽其职,则天下之善何所不进。正名定罪,任天下武勇,起义兵,从西北思归之士以诛暴乱,何所不克。
臣历观前古,天下未有无臣之世,患在人君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则盛徳之士,不可得而官矣;好柔佞而恶刚直,则守正之士不可得而用矣;安龌龊而忌英果,则高才之士不可得而使矣。陛下必欲致士,能绝是三者,勿萌于心,绌权数,仗诚信,忘利势,与天下之士相期于道义,则真儒命世之才,将为陛下出焉。或不若是,则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而谗谄面谀之人,窥隙乘间,侥幸竞进。权在辅相,则党于辅相;权在阉宦,则党于阉宦;权在将帅,则党于将帅。欲固其宠,遂相挤陷,不论人之贤否,不计事之是非,不顾国之安危,苟可以倾人而便己者,无不为矣。陛下亦安能人人而察之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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