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的学生记着她,这是最珍贵的
满族 赵正林
《民族文学》 1986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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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 片
胡浚济 已故北京大学教授,东京帝国大学毕业。著名数学家。
胡德强 著名美籍华人教授,电子计算机专家。曾应中国科学院邀请,于1974、1976、1978年三次回国讲学。
胡 卉 美国斯坦福大学数学博士。
胡 威 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现在北京计算机学院教数学。
胡哲家 北京大学数学系读过书。
胡玉芬 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中央民族学院附中数学教师,现已退休。
附 注
一个在中国颇有声望的数学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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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在这个数学之家中,几位专门从事数学研究的成员,其贡献和行踪,早已见诸文字。唯其一个重要成员,胡玉芬(女,72岁,1935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在事业上占据了另一座高峰,一辈子悉心从事民族教育,为少数民族培养了众多优秀人才的这位普通中学教师,却被忽略了。
在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聚集着她曾经教过的三百多位少数民族学生。这些学生中,多数已身居高位。一九八四年夏末秋初,这个草原上的黄金季节,她被学生们接到青城作客。本文即是把这次师生会见的动人场景,用各种焦距,从各种角度摄下。今天,谨呈上这组画面,献给千千万万为人们尊仰的人民教师。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凌晨,二六三次旅客列车呼啸着穿出蝉翼般的薄瞑,披一身湿漉漉的草原气息,缓缓驶进呼和浩特车站。
朦胧的月台上,一支五、六十人的接站队伍开始挪动脚步。一双双眼睛里,含蕴着热切的期盼。
借着灯光和淡淡的曙色,人们发现,在这些人之中,有市委、市政府、市政协的领导,有自治区知名学者,教授,还有不少大专院校的老师。
将要下车的是什么人物?旁观者凭借各自的经验,做着种种猜测……
视线向三号车厢门口凝聚。接站的队伍蜂拥向前。内中的女同志,已完全不顾及礼仪的分寸,争着抢着挤到最前面,张开双臂呼唤着——
“胡先生!”
“胡老师!”
紧接着是众多人热切而忘情的呼唤。
胡老师出现在车门口。她,笑得那么幸福,那么满足。她做了一个在课堂上经常用的手势。
“同学们,你们好哇!”
她说着,顿了一下。眼前的景况,使得她本来汹涌的感情波澜再也不能控制……
“这么早,惊动你们这么多人。”她哽咽了。
学生们把老师团团围住,像一群孩子,“胡老师!”, “胡先生!”地呼唤个不停。
胡老师用手帕擦着激动的泪花,似也在擦去那久远久远的岁月蒙尘,竭力在每张面孔上搜寻当年印在她心里是那一个个青春年少的影子……
学生们一个个向老师报告着自己的名字和当年同学之间相互馈赠的绰号。听名字有时倒觉恍然,而一个个绰号却总给大家唤起一些烂漫的、愉快的回忆……
老师处在学生的围绕之中,回答着,首肯着,交流着。伴着笑和泪……
寒暖情融,往事谴绻,总也道不完的绵绵肺腑……
尽情地说吧,说吧!
此行她是来赴约的。
她拗不过学生们一次又一次执着的邀请,那是一种不忍回绝的情谊。是的,一位汉族女性,舍弃了自己的一切,把毕生精力全部贡献给少数民族教育事业,为国家培养了众多的少数民族人才。这件事本身,在尤其注重感情的蒙古族儿女心目里,该是占有多么重的份量啊!
再者,退休了,听不到那熟悉的铃声和课间喧闹,总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她何尝不想念自己的学生!依恋的情绪促成她在古稀之年的这趟远行。
生活是很有意思的。回忆,常常给她晚年的生活送来一股气息,一片色彩,产生了一种现实和往昔的情绪感应。眼下,在这么多学生面前,在情感急遽暴涨的漩涡里。她自己分明觉得她的心正处在一种青春的激荡之中……
在老师面前,身位再高也是学生;
在妈妈面前,年岁多大,也是孩子呀!
假如用电影剪辑的手法,把岁月长河两端的镜头交错、叠印、次第闪现在一组画面上,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
时光啊,时光!
老师挽着学生,学生搀着老师,说着,笑着,步出车站、
此时,曙色正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那般光彩,那般明灿——
年迈的老师和并不年轻的学生;
孤身老人和她众多的孩子。
……
美丽的锡林路,用她那淡蓝色的晨氲把这动情的场面深深拢进草原的怀抱……
一九三五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了一批包括钱三强在内的风华青年。著名数学家胡浚济教授的女儿胡玉芬也在其中。
以她的家庭,以她父亲在中国和世界上的影响,以她优异的学业成绩,或从事科研,或出国深造,只需她选择一下。一条坦途,铺在她的脚下。
哪个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女着想?胡玉芬身上聚束着一片滟羡的目光。
胡浚济,这位杰出的数学家、教育家。曾为中华民族培养出江泽涵这样卓越的人才,曾为众多的青年选择专业,指点前程。然而,在女儿究竟选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个问题上,他却以数学家特有的冷静表示了缄默。他深知,整个民族还在苦难中挣扎,整个国家还处在两种命运的决战时刻,有志青年应当把自己的前途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实实在在做些有意义的事。
在这一点上,他了解自己的女儿。
有了这一点,还需说什么?
在胡浚济身上,体现了中国老知识分子的优良品质,他们只知奉献,毫不顾及个人的私利。生活中曾出现过这样一件事:一连数年为大学招生拟定数学考题的胡浚济教授,轮到自己女儿升学的这一年,他执意回避了。尽管有关方面一再申明这是无妨的。
扎实的学业终究考不败,胡玉芬名列前茅,进入有名的北大物理系,坐在瘦瘦的钱三强的右侧。
要毕业了,要踏上生活征程了。
胡玉芬以其自身的条件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
“你从事科研工作吧,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的。”
“麻省理工学院尤其欢迎学业卓著的女士,何不去美国?”
“干脆留在你爸爸身边继续深造吧,这是别人不容易得到的。”
无疑,这都是些美好的建议。人的思维脉络往往是向几个方向同时蔓延的。一个有思想的人,其思维的结果往往比众议更独特,比高见更奇隽。胡玉芬认为从事研究工作,继续向科学峰巅登攀当然重要,而振兴中华,必得首先提高全民族的精神素质。于是,她毅然决定到当时的蒙藏学校任教。
这一抉择,在同学和老师中,引起一片惋惜和震惊。而胡玉芬则婉言谢绝了一切友好的规劝,其中还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这些第一流学府的聘请。从三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长达半个世纪,矢志不渝。在她心目中,始终有一个她要追索的人生目标。她在成就一番事业。
今天,胡老师的学生遍及全国各地。有学者、有教授、有作家、有导演;有从地方到省区一级的党政领导干部。内中不乏卓越的人物,成为社会主义事业各条战线上的中间和骨干。他们的作为,已经对少数民族的历史发生着影响。这,就是她最大的慰藉。
几十年如一日,她蒙头写教案,灯下批作业;陪着学生作业,孜孜苦思教学……以致复习考试阶段,她更是把全部时间交给学生,甚至连午餐都简化成“馒头加咸菜乘以白开水”。在她心目里,这是个关键的时刻,好象一撒手,那小船即会给风浪打翻的。那上面坐着的,全是自己一手哺育起来的孩子呀。
她把一批又一批孩子从内蒙古,从西藏,从西南,从东北迎来,又把一批一批孩子培养成人送走。忙得那么开心,忙得那么充实。她把生命的绿色交给事业,把青春的光彩赠给学生,给自己留下苦思和清寂。冬去春来,岁月流逝,这才发现竟然忙得无暇顾及自己的爱情,也没有来得及为自己建立一个温暖的小家庭。
同事们提醒她:“还等什么时候呀!”
她笑笑:“误了。晚了。不了。”
“你也真是!”
“值得,值得。”
她把全部情感倾注在事业上,把火热的爱情交给学生,风风火火度过了一个人最美好的年华。
也有凄苦和孤独。那是在被抄家、被揪斗、被关押、痰迹满身地坐在地上,熬过一个又一个长夜的时候。一种不被理解的痛苦攫去了她的心,一切追求变得那么茫然。她觉到了一个人是多么的孤单呀!没有依靠,没有温暖,她多么想依着一个知心的人流一通眼泪呀……一连十几年,生活变得那么暗淡无光。
是的,呼和浩特之行,应该说增强了她的生活信念。她看到了自己一生奋斗的结果。有那么多学生至今还在心里记着她,念着她,想着她。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有什么能比这更珍贵的呢?
让我们再去追上那支接站的队伍。
时间还早,街道上显得清寂空落。在先到谁家落脚的问题上,发生了小小的矛盾。各自都亮出自己的条件,一时争执不下。
“干脆这样吧,”担负市级领导职务的几位同志把他们合计的意见讲给大家听,“住在市宾馆,我们轮流去看望胡先生。”
“不。我是奔你们来的,不能给国家增加开支。再说,住宾馆,味道也就差了。谁家我都愿意去,可毕竟不能都去。住嘛。我选两口子都是咱们附中的同学,话就多一倍不是?”
到底是数学老师,一下子把散漫的争论集中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同学们知道,在胡老师面前,做事,想问题,必须象做习题那样,要严格遵从所给的条件。
两口子均系“蒙藏”者,立时喜出望外,眉飞色舞。今天,他们真的都变成了孩子,一个个天真活泼的老孩子。
入夜,草原青城显得安谧而温馨。生活旋律渐渐徐缓下来。在一条蜿蜒着幽静的胡同里,忽然失去了往日的清净。车铃叮叮。人语嘈杂。一批又一批“蒙藏”同学前来看望他们的胡老师。
让我们撷取几个小小的镜头吧——
乌云高娃,内蒙古大学电子系教师。这个一向以敏捷干练为人称道的女同志,此时,轻轻地把车倚在墙根下,显出游移不定的样子,心儿也跳得剧烈。她不得不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在胡老师面前,她特别容易掉眼泪。她不忍牵动老人的情绪。
一九七八年,她曾专程去北京看望胡老师。当她带着万般牵念走进西裱褙胡同35号院底那间昏暗的屋子时,竟然怔在那里不会动弹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风采绰约、容姿焕发的胡老师哪里去了?经历怎样的煎熬才能把一个人变成这种模样?她是把自己的一切无保留地献给了少数民族教育事业的呀!
“胡老师——!”这声动情的呼唤,一下子冲绝了感情的堤坝,泪水哗地涌流出来。她扑上前去,与老师抱头痛哭……
“别想那么多,不是也过来了吗?”
老师噙着泪水,安慰自己的学生。其实,正是这样的一句话,撞疼了乌云高娃的心。此时,她希望听到老师淋漓酣畅的痛斥和怒骂!那个该诅咒的年代!颠狂到使人失去正常理智的地步。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人民教师。学校的先进工作者,北京市“三八红旗手”,市劳动模范,参加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的中央代表团成员,赢得众多师生敬仰的优秀教师,一夜间变成了地主婆。
这个根本不曾有过一垅土地的“地主婆”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窗户大敞着,供人们用一口一口唾沫和痰去划清一个革命者和地主婆的界线。而其财产令某些“革命者”百看不厌,百拿不厌。这些东西至今下落不明,无人过问。
“胡先生。您太老实,老实得让人窝火!”
乌云高娃对胡老师发脾气啦。
“不提这些事啦。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在蒙难……孩子。你瞧,你的头发怎么也霜打似的?”
“您只告诉们万紫千红,不教我们老虎要吃人。”
两人互相抚慰着,端详着,勉励着,对视着平静下来。在满眼泪网上,映出圈圈欣慰的涟漪。
“我们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乌云高娃十二岁入民院附中。那还是一个象小羔羊一样稚嫩可爱的孩子。从大草原来到大都市,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汽车,那么高的楼房,那么多的商场和那么多比星星还亮的街灯。她用手去摸门口那对石狮子,还生怕被咬着。她用手去摸高腰球鞋上那两排亮闪闪的孔眼,觉得好奇。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从胡老师那里得到一种启示和抚慰,生活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再也不想家啦。她甚至自觉到当一名中学生的自豪。是因为冬天里胡老师曾经给她系过一次裤带,还是曾经帮她洗过一次头?都是,又都不是。是胡老师那眼神里有一种只有妈妈的眼睛里才有的温存和暖意。尽管她也常常挨胡老师的克,但还是愿意亲近她,信任她。什么话都愿意告诉胡老师、高中毕业的成绩册上,记录着她全五分的荣耀。胡老师代她填写了升学志愿表。她以超群的分数,考中了北京航空学院。
……
今天,她踯躅在门口时,手里拿着的是北京航空学院发给她的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她要拿给胡老师看。这会代替多少思念的语言,又会代替多少思念的语言,又会引出多少欢悦的情绪。她希望胡老师高兴。她轻轻向门口迈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叮嘱自己,啊,千万千万不要流泪……
格根塔娜,内蒙古师范大学附中的生物老师。从胡老师到青城的第一天起,她就紧紧跟随。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坐下来说个没完。同学们都想跟胡老师说说别离的话,可谁也插不上,连一句也插不上。同学们急了,直言不讳地对她表示不满。她歉意地笑笑,缩后身子。可别人刚说几句,她还是照例接过去,滔滔不绝。毫无办法,她胸中积蓄着千言万语,让她说吧,永远说下去。
一个接一个,一批又一批。连一位早已深居简出,自己悄悄走出生活圈子的人,也特意赶来看望胡老师。他带来诚挚的问候,也带来深深的歉疚。在那场骤起的红色风暴中,他曾经扬起了自己的帆。潮退了,把他搁浅在历史的沙滩上。今天,望着这片碧蓝碧蓝的生活之大海,他,追悔莫及……
胡老师一直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之中,夜很深很深了,思绪还卷起层层细浪,拍击着她的心扉。眼神早已困倦了,痴迷了,可依然不能入睡。这可急坏了武振中。
武振中,中央民族学院教师。这位一直沿用汉名的蒙古族同志,浑身充满着蒙古族男子汉的恢宏气魄。然而,他却有着一颗极其细腻、善良的心。他每周定时定趟前往胡先生家,去尽一名学生,不,去尽一个儿子的职责。他给老人带去一两样好吃的东西,给老人做家务,还给老人带去各种各样的信息。还定期组织一些聚会,同学们各自从家里带去一两样拿手好菜,放在胡先生的方桌上,举杯共饮,谈天说地。
每逢冬天来到之前,武振中遍踏着第一场轻霜,早早把胡先生接到自己家里,把屋子烧暖。整整一个冬天,胡老师就住在这里。武振中的妻子善良可亲,她就象一个温存懂礼的儿媳妇,服侍着胡老师。孩子们则奶奶长奶奶短。一家人和和美美、齐齐洋洋。
这一次,武振中是专门护送胡先生来内蒙古的。胡老师的饮食起居,活动安排。当然全都搁在他的心上。
“胡先生,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呀!”武振中有些心疼她了。
胡老师笑笑:“睡不着,可也不觉困呀。我愿意和大伙儿聊聊。今天,咱们去看看伊锦文吧。”
看伊锦文,这已是她几年的宿愿。
那还是一九八一年前秋天的一个早晨,一辆轮椅车在晨光中摇曳着长长的影子驶进北京东单西裱褙胡同,停在35号门口。轮椅里坐着的人就是伊锦文。
伊锦文原是内蒙古图书馆的馆长,一场疾病,夺去了他双腿的正常机能。这次,女儿伴着他来京治病,入院前,他特意安排了一个时间,来看望胡先生。
“孩子,使劲,再使些劲!”
大门坎总算挪进来了。汗哟,从女儿的双鬓淌下,直打湿了轮椅的扶手,父亲的衣襟。拐过二门,三门,最后才来到胡老师的窗下。
“胡先生,我看望您来啦!”伊锦文用学生的语调。声音那般爽朗,充满生活的自信。
胡老师掀开门帘,眼前情景把她的心刷地提起。在她的记忆里,伊锦文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呀!她为这种难能可贵的情谊震动了,赶忙上前把伊锦文搀进屋里。她的手,她的心,在簌簌颤抖着……
几年过去了,而那一幕情景,至今还让她眼热,心热。那种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情景,一辈子也抹不掉啊。
武振中担心胡老师累垮了身体。可胡老师非常固执:“没关系,就是一步一步走着去,也要看看他呀。”
……
在呼市郊区工作的云照华,得到消息晚了一些。他走遍青城的大街小巷,一面处理工作,一面打电话打听老师的去向。一天,两天……这已是第四天了。眼前,不远的前方,忽然出现几个熟识的身影。云照华看清了,兴冲冲走上前去。然后,他又后退了。此时,伊锦文正坐在轮椅里和胡老师握别。看来,他是穿过那条狭窄的胡同一直把胡老师送到这里的。他们握着,叮嘱着,哭得那么恸心。云照华远远站着,他不忍,也不能去打扰这种气氛,只能默默站下等着,等着……不知不觉中,他自己也潸然泪下了。
纪云梯,留在胡老师记忆里的是一个机灵、强干的小伙子。小蚂蚁、是同学们对他的昵称。他能极其迅速地捕捉老师讲课的要点,恰到分寸地回答老师的提问。学习成绩相当出色。他有着远大的志向,他总是显得那么富有思想。胡老师,不,应该说所有的老师都很喜欢他。
此刻,他正站在老师的面前。他现任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副厂长。胡老师听了介绍之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变化太大了,连一点儿原先的影子都没有了。“
当年纪云梯正躇踌满志,要为祖国的社会主义事业施展一番抱负的时候,突然一天早晨,他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成了他要献身的那个事业的敌人。生活是严酷的,他的女儿终因忍受不了那种歧视而自杀了!孩子的母亲怎能经得起这种打击,她……神志失常了,这就是小蚂蚁——纪云梯——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怀着赤诚抱负的人曾经经历过的。
啊,人生。
胡老师在沉思中,一个一个掰着自己手指的骨节……她喃喃地说:“真不容易呀……”
今天,我们总算从泥沼里跋涉过来了,总算从死亡的陷阱里挣扎出来了。相会总是幸运的,活着,工作着总是美好的。何必这多感叹,毕竟赶上了盛世年华。那一切一切,让它永远过去吧,消失吧,让我们永远忘掉它吧!现在,从四十、五十、七十开始。重新计算我们生命的起点,让我们张开双臂去拥抱新的生活吧!
八月十九日,担任呼和浩特市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的哈图同志,在召和旅游区举行盛大招待会。胡老师携众多蒙藏学友出席。师生相伴,出青城,过蓝河,直奔白云深处。
啊,大草原,你真开阔呀!碧蓝碧蓝的天,洁白洁白的云,绿及天涯,静廓旷古。望一眼,心荡神怡,万念俱息。胡老师只觉得眼睛和心是给圣水浸过一般,明澈情怡至极!她觉得置身此时此地,彷佛漫漫人生旅途上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水是清的,空气是甜的,天是透亮的,心灵是纯洁的。这里只有爱,爱得那么率真;这里只有美,美得那么质朴。她甚至幻想,让人们的生活永远永远也这样吧!
毡包里早已摆好了手扒肉。哈图象牧人一样摊开双手,笑眯眯地邀请胡老师上座——那是个永远留给尊贵客人的位置。
歌声即起。那是从人们心里流淌出来的,献给胡老师的——
镂花的银碗哟,高高举过头顶,这是我们民族圣洁的礼仪;
献上洁白的哈达,这是学生对老师的敬礼。
这奶酒里盛着整个草原的情谊。啊哈荷咿…… 胡老师激动、庄重地接过哈达和奶酒,跪起一条腿,深深鞠了一躬,轻轻呷了一口,表示诚挚的谢意。一辈子没有沾过酒的人,此刻,要不是大家的劝解,她真想一口喝下去。这歌是唱给她的呀!是的。那真挚的感情比任何美酒都醇香,都浓烈的。值此,她的心犹如插上了翅膀,一会儿被笛子的高音托起,滑翔在阳光闪耀的晴空,一会儿又坠下,跌落在马头琴低音壑出的峡谷之中。简直有些柔肠寸断,如醉如痴了……
那天,直到深夜,连梦境里都飘荡着流云似的、一缕一缕的歌……这种从未体味过的心境,让胡老师长久地心神骀荡,美不自尽。彷佛心灵正在浴着什么,她渴望,渴望永远永远……
有人建议说:“应该搞一次在呼同学的聚会,一方面创造条件使更多的同学得以和胡老师见面,再者,同学之间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取得联系呀。”大家都说这个意见好。于是,奔走相告,时间确定在八月二十一日。地点在土默特中学——一所在草原上颇有名气的民族学校。
不巧,那天雨声大作,流水哗哗。选作会议主持者的几位同志,心中十分焦急。有人说:“干脆在晚报上登个启事。另约个时间吧。这么大的雨,不会来几个人的。”
可出乎人们的意料,几乎与此同时,雨帘中突然跃上许多图像。骑车的,步行打伞的,一纵一跳地向这边聚来。不一会儿,就签到了七、八十人。
市委书记赛吉尔大声说:“今天要是开会,就算抓瞎了。”一句话,逗得大伙儿都笑了。
市政协副主席孟绍以他一九四三年毕业的老资格首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胡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比他多,出的人才也比他多……这几天,大家生活在师生欢聚的激动之中,这既是一种师生感情,又是一种民族感情……胡老师的同班同学钱三强等一批学者、专家在科学上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而胡老师为少数民族培养了众多的人才,光彩了少数民族历史。这也是一个丰碑!胡老师不愧为无产阶级民族教育家。(长时间的掌声)胡老师的名字将永远留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留在我们民族的记忆里。(掌声)胡老师没有孩子,我们都是您的孩子。草原就是您的家,欢迎您常来。”
在热烈的掌声中,胡老师站了起来,她说:
“今天我很激动。这么多同学冒雨来,这让我很过意不去。来到呼市,看到大家工作好,家庭幸福…”说到这里,胡老师噎住了。她掏出手帕,擦掉眼泪,顿了顿继续说:“人生若能重来,我,还选民族教育这一行。”
胡老师把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情谊浓缩了,浓缩成——
人生若能重来,我还选民族教育这一行。
蒙古族儿女们那极易撞响的心弦又一次颤动起来,与胡老师发生着沉澈的共鸣。
同学们集钱买了两块有名的呼产毛毯。用金线绣出:
赠给尊敬的胡玉芬老师,衷心祝愿您健康、长寿。
中央民族学院在呼学友
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一日 同学们用蒙古礼节,双手高高托着,献给胡老师。随后,又斟满三杯酒,献给武振中。
——“拜托你,把胡老师的生活一定关照好。”
武振中慨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时间过得真快,胡老师要踏上归途了。
那天,天上网着淡淡的羊肚云。九十多人送站,都哭了。师生谆谆叮嘱,依依惜别。
车轮缠绕着不尽的情思启动了。同学们争相跑着,赶着,呼唤着,频频招着手,目送九十次列车逐渐消逝在蓝蒙蒙的天地相接之处……
写在后面的几句话 今天,胡老师的呼市之行已经过去一年了。金秋九月,祖国大地正在欢庆第一个教师节。我即将启程去北京。胡老师的学生们一次又一次叮嘱我:
“记着。一定转告胡老师,她,一生追求的,被承认了!“
说这话时,他们眼里挂着晶莹的泪花……
[ 此贴被慈溪飞天在2015-05-01 01:3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