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作品之多,难以计数。从评论角度看,画有两种:一种是可看之画,另一种不仅可看且还值得人们去读。梅墨生在《大家不出世——黄宾虹论》中说:“可看之画,眼目之愉悦;可读之画,心胸之洗涤。”又:“可看之画,多外美;堪读之画,多内涵。”可读之画,读时须用心,越是深入品味越是震撼人心。究其原因,是其内涵丰富、思想深邃。无疑,黄宾虹的画属于后者。
笔者试对黄宾虹绘画风格的形成探究一二,以奉读者。
黄宾虹
一、饱读经史,妙悟自然
1865年,黄宾虹出生在浙江金华。他出生的年代是旧中国极为苦难的年代,在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后积弱积贫,正一天天走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黄宾虹的父亲黄定华是个儒商,爱好书画,收藏颇丰。他对黄宾虹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中举入仕、光宗耀祖。黄宾虹4岁时,父亲就给他讲授《说文解字》;5岁时,黄宾虹便开始学习画画,临摹沈廷瑞的山水画册页。为了拿到打开仕途之门的钥匙,黄宾虹主要在私塾读书。私塾教育打牢了他的国学根基。黄宾虹13岁时回家乡歙县参加了童子试(县试),初次应试就名列前茅。然科举之试完全是遵从父命,并非他的喜好之事,他最乐意的还是习书作画。所以,他利用家里收藏字画颇多的有利条件夜以继日地临摹古画,百临不倦,对一些名画的临摹甚至达到了乱真的地步。
黄宾虹一边学画一边读书,不久后考取了紫阳书院,投师在王宗忻门下,接受了较为系统的理学教育。王宗忻国学功底扎实,学识渊博。黄宾虹在其门下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国学基础,这对他以后的学艺影响很大。黄宾虹对王宗忻的人品、学养和爱国思想非常钦佩,称其为“近代国学巨子”。
1885年,黄宾虹再次返回故里应试。这次他却辜负了家人的期望,未能成就。经过这次打击之后,黄宾虹决定放弃科举,从书学中另辟立身处世的新路。
在黄宾虹的学画生涯中,有两位对其影响较大的人物。一个是倪逸甫。倪逸甫与黄定华是挚友,擅长画画和吟诗。幼时的黄宾虹对其很仰慕,整天缠着倪先生要跟他学画。倪先生见黄宾虹聪慧好学,便授其画技,并叮嘱他作画“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方不至于为画匠也”。黄宾虹将此话当作学画名言,终身行之。这对他后来“以书入画,以金石入画”思想的形成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另一位是安徽怀宁的老画家郑雪湖。黄宾虹在20岁时专程拜见了郑雪湖,并拿出自己的习作请求他指点。郑雪湖见黄宾虹虚心好学,便向他传授了一些山水画法和画理。其中,“实处易,虚处难”的观点讲述得尤为细致。黄宾虹一直将这六字画诀铭记在心,并为之求索了一辈子,终于在入蜀游青城山的旅途中找到了答案。
黄宾虹作品——湖山胜境
1933年早春的一天,黄宾虹来到青城山,登到半山腰时下起了大雨。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却丝毫不在意。雨中时隐时现的峰峦,风中摇曳的树丛,反而让他感到无限惬意和快慰。当他从金岩背转到朱岗口时,猛然发现对面岩壁上悬挂着好多条瀑布,穿过朦胧的雨帘,犹如一条条银丝从天而降。这绝色美景让黄宾虹的心为之一动。他不顾风吹雨打,忘情地欣赏雨中的山峦、树林和千尺流泉,并吟咏着“泼墨山前远近峰,米家难点万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回到成都,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口气画了十多幅《青城烟雨图》。这些画的笔墨方法各异,有泼墨法、有焦墨法、有宿墨加干皴法。在经过反复试验后,黄宾虹终于找到了“雨淋墙头”的绘画技巧。“雨淋墙头”说的是徽州民居白墙青瓦构筑,洁白的马头墙因为风雨的侵蚀留下了许多漏雨的痕迹,远看就像是一张白纸上水墨晕染的效果。如何表现这种效果?黄宾虹为之苦苦探索,终于在青城山找到了好的表现方式。这是一次典型的忠于“道法自然”理念的实践,也是黄宾虹“长期积累,偶尔得之”的结晶。能得画理于自然之中,这让他兴奋至极。
返沪途中,黄宾虹又被奉节县的风景所吸引。他选择夜间出游写生。夜山的基调是黑色的,岩石上面月光直射到的地方呈现出银白色。透过月光的山林隐隐约约地散发着固有色的光环,或黄或绿;没有月光的暗处黑漆一片。放眼望去,凹凸分明,变化微妙。黄宾虹在月光中迅速画了几张速写。月光照射处一笔不画。暗处先将岩壁轮廓勾出,然后再层层加黑——这就是后来黄宾虹惯用的“积墨法”。次日清晨,黄宾虹拿出这些画稿重新审视,大为惊叹:“月移壁,实中虚,虚中实。妙!妙!妙极了!” 黄宾虹近五十年来一直苦求的老画家郑雪湖“实处易,虚处难”的六字画诀终于在大自然中得到了诠释。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
入蜀之游使黄宾虹在亲旅大自然中加深了对“实”与“虚”的认识,收获颇 丰。“实”是对自然的忠实描绘,“虚”则是对自然精华的提炼。在一幅画里,虚实是相统一的,太实会有损画面的意境,太虚又会失去自然的本体。只有“虚实相生”,才能谓之美。虚要从实处看,同样实也要以虚为陪衬。黄宾虹明白了这个道理,并在画中充分表现了老子的这一思想。
黄宾虹绘画之根是什么?笔者认为,他的根在道家。黄宾虹曾说:“老子言:‘道法自然。’庄生谓:‘技进乎道。’学画者不可不读老庄之书,论画者不可不见古今名画。”(《黄宾虹文集》)中国画必以哲理、诗意、书骨、神气为基,这也是画家生命态度与文化积累之反映。简言之,有什么样的人生阅历、什么样的文化修养、什么样的世界观,就会有什么样的绘画。如八大山人画之虚灵空寂,非其人不能为之;齐白石画之健康清新,亦非其人不能为。同样,黄宾虹画之苍茫幽谧,亦非其人不能为也。
黄宾虹作品——江居
二、不断求变,开放通达
探讨黄宾虹绘画思想形成之轨迹,必须要提到一个对其影响至深的重要人物——谭嗣同。
1895年,“维新变法运动”在中国掀起,进步人士纷纷响应。黄宾虹亦是热血青年,他对谭嗣同提出的“革去故,鼎取新”的改良思想特别赞赏。1895年夏,他委托好友肖振引荐与谭嗣同在安徽贵池相见。这次相见使黄宾虹终身难忘。谭嗣同说:“吾国天下虽大,然而不学,人才如何得来?西学东传,势在必行,如何可阻?他日,吾国发达,东学亦可西传。科学取之于天地间,用之于普天下。西人既用,吾人如何不能用?”谭嗣同的这些观点和言论使黄宾虹深为感慨,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的三年多,二人常有书信来往,黄宾虹受谭嗣同影响颇深。
谭嗣同在《仁学》里提出“仁以通为第一义”。这一“通达”思想成为黄宾虹“开门迎客”的艺术思想之基础。黄宾虹在《国画之民学》里说:“将来的世界一定无所谓中画、西画之别的。”他还说:“发扬我们的民学精神,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和任何来者握手。”这些观点实际上就是谭嗣同“通达”思想在黄宾虹绘画艺术思想中的具体表现。
“开门迎客”的艺术思想从某种程度上讲,对黄宾虹绘画艺术的提升和成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黄宾虹作品——蜀江纪游
20世纪之初,中国画同中华民族的命运一样面临着生死抉择。对此,中国画坛分成两个“板块”:一些有识之士从外来文化中看到中国画走出绝境的曙光,开始摸索以西方绘画的技法改造萎靡不振的中国画;另一些守旧之士则抱残守缺、墨守成规,除了哀叹江河日下外,便满足于偏安一隅。
黄宾虹选择的是坚持从传统中来,大量地临摹古人作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改造和发展中国画。当时人们将他定为“守旧派”,这是对他的曲解。相反,黄宾虹选择的是一条能够拯救中国画的正道。这是一条返本以求生之路。它既不同于视传统为糟粕而热心于西方文化的“新派”,也不同于视外来文化为洪水猛兽而泥古不化的“旧派”,而是处于新、旧两个“板块”边缘之外,在夹缝中求生存。这是一条既艰难又孤独的中国画改革创新之路。由于黄宾虹的探索和创新不为人们所理解,故其被当时的画坛边缘化了,甚至有人认为他不会画画。可以想象,他在当时是何等的孤独和寂寞!然而,黄宾虹依然坚守着他的理念,艰难又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独一无二的“黄宾虹”终于在其晚年将中国画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与他具有开放、通达的思想,执着的精神和与众不同的远见、广阔的胸襟息息相关,也与谭嗣同对他的影响密不可分。
黄宾虹对谭嗣同敬佩之至,终生怀念。他在弥留之际还喃喃吟出自己为谭嗣同殉难时所作的诗句:“千年蒿里颂,不愧道中人。”由此可见谭嗣同在黄宾虹心目中的至高地位以及二人的深厚情谊。
黄宾虹作品——设色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