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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濬源诗集》前言 熊盛元 《胡濬源诗集》选自清代著名学者胡濬源之《树春山房全集》，分《豫小风》、《秫田集》、《尚友集》三部分。计有诗歌一千零三十五首。胡濬源（1748～1824），字甫渊，号乙灯，树春山房是其书斋名。生于乾隆十三年(1748)，卒于道光四年(1824)，享年77岁。祖籍江西分宁（今江西省铜鼓县带溪乡）。胡濬源于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中举，时年三十岁。三年后赴京会试，因诗越出官韵而落第。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再度参加会试，适逢吏部大挑知县，得以中选，时年四十岁。先后在河南商水、考城、新郑等等地任知县，达八年之久。在任知县期间，胡濬源以“重道爱民”为本。判狱迅速果断，公正清廉。任新郑知县时，为减轻民众负担，发誓“宁毁家，毋累民”，竟变卖家产，以填补公事开支。百姓感之，奉为“神君”“佛爷”。离任时，民众争相上书挽留。告退还乡时，沿途设宴饯行，农商备车护送百里，上司嘉其能，以“醇儒良吏”相许。濬源能诗善书，为官期间，日理政务，暇则潜心研读著述，丁忧三载，仍整理文卷，同僚赞叹，称其为“江右继欧(阳修)、黄(庭坚)之后又一文豪”。辞官归田后，执教黉舍二十馀年，培植后进甚众。濬源毕生笔耕不辍，著述颇丰。有记载者共130卷，其中唯《楚辞新注求确》、《雾海随笔》完整保存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所撰《义宁州志稿》4卷，亦于道光四年（1824）其逝世前夕梓版传世。濬源之诗，上继《风》《骚》，于汉魏六朝诸家之篇什，亦颇得其神髓，对东晋陶渊明尤为耽爱，曾屡屡和陶诗之韵；于唐宋则能融太白（李白）、少陵（杜甫）、昌黎（韩愈）、香山（白居易）、昌谷（李贺）、樊川（杜牧）、玉谿（李商隐）、东坡（苏轼）、山谷（黄庭坚）等大家于一炉，并结合一己性情，个人身世，写怀抒抱，悲天悯人，从侧面反映乾嘉时代之社会风貌，以及当时知识分子内心之独特情感。《豫小风》，作于任河南知县之时。“豫”指河南，“小风”者，借《诗经》中《风》《雅》《颂》三类中之“风”，以明此集所收之诗，亦欲如儒家所说，起教育风化之效也。《诗大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风”而曰“小”，固是谦词，然亦有所本，盖“雅”有“大雅”“小雅”之分，《毛诗序》云：“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风”本无大小，因仿效“雅”之分大小，故以“小风”名集也。明乎此，则知《豫小风》主要内容是反映河南之民情风俗，以及内心之深刻感受，并借此“主文而谲谏”。如《丁巳元夕观狮子戏》，不仅写出元宵舞狮之民俗，更宣扬对百姓须施仁政、讲慈悲之理念，故有“驺虞本以圣人出，菩萨原为狮子王”之句。“驺虞”，是一种仁兽，《诗经·国风·召南》中有《驺虞》诗，《毛诗故训传》曰：“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濬源用此典，足见其悲悯之怀。此集中之古风《将进酒》最得太白风神，诗云：“将进酒，万事无如杯在手，式歌此语莫虚负。混沌之前谁复知，大荒之外又何有。元会寅弦有极限，含生负质能许久。昧者百年只斯须，达人顷刻成不朽。君不见王伯天人隆振古，园陵究归一抔土。麒麟凌烟亦奴隶，惧满终如畏箠楚。兔死狗烹淮阴灭，何似当年胯下侮。石崇金谷金如山，霎焉籍没荒无主。屈平词赋卒沉渊，马迁文章遭刑腐。学仙佞佛求长生，不见秦皇与梁武。神仙有谪约束严，佛法有戒修持苦。将进酒，人生五伦偶然缘，他生宁识此生怜。百岁光阴驹过隙，一朝聚散风中烟。及时欢会不尽欢，明日杖头恐无钱。樽前且进中山酿，免使碌碌百忧煎。君不见古今惟有陶彭泽，归去东篱下，醉来辞客我欲眠。”将（读qiāng）进酒：意为“请饮酒”，乃乐府古题，属汉乐府短箫铙歌曲调。《乐府诗集》卷十六引《古今乐录》曰：“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九曰《将进酒》。”太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首，最为驰名。濬源此诗共三十三句，前二十二句上声语麌与有韵通押，古诗每每如此；后十一句换平声先韵。诗中运典颇多，足见博雅；写出对官场之厌倦，当作于告退返乡前夕。当时因诗文贾祸者甚多，故作此诗，最后用陶渊明解印归田之典，且化用太白“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之句，可谓妙语天成。其所含悲慨，可与道光年间龚定痷“避席畏聞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同参。《豫小风》中，佳作不可胜数，如七绝组诗《旅怀》，七律《病臂》、《偿债》；五古《送别袁生归里》、《古风》七首；七古《行路难》、《关下阻风》等等，恕不一一列举。《秫田集》，乃《树春山房全集》中主体部分，作于在河南任知县之时及休官之后，或写为官时之劬勤，或抒致仕后之散淡，或与朋侪唱和，或勉晚辈勤奋，或徜徉于山水，或沉浸于典籍，题材极富，性情颇真，佳作甚多。将诗集命名为《秫田》，亦能见濬源之深心高抱，盖“秫田”一辞，典出《宋书·陶潜传》：“执事者闻之，以为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秫，即高粱，可制酒。据《说文》解释：“秫，稷之黏者也。”《考工记·钟氏》则曰：“染羽以朱湛丹秫。盖有赤白二种。今北地谓高粱之粘者为秫，秫亦胡秫。”陶渊明《和郭主簿》诗云：“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宋人刘克庄《次韵二首》其二诗云：“半生窃禄取禾廛，晚节休官失秫田。伴陆先生游甫里，同陶徵士访斜川。凤池信美其如夺，莺谷虽幽不愿迁。自笑刘墙如许短，谪仙坛未易扳缘。”濬源用此典，可见其歆慕陶渊明之退隐，希冀自己能回归自然，恬淡自乐也。《秫田集》中两首五言长律，均一百零二韵，二百零四句，一千零二十字，且两首皆用四支韵，前一首题曰《病假百有二韵》，后一首题为《六十自序叠在豫假归百有二韵》，乃叠用前首之韵。长律又称排律，格律严谨，除首尾两联外，中间每联均须对仗，非学问渊深，才情富赡者，断难措手也。无怪乎与胡濬源同时之诗家郭履平读《病假百有二韵》诗后，由衷赞叹曰：“笔大如椽，心细于髪，生平之志向学问，和盘托出。其详细曲折处，苏院长（指濬源老友苏如榛）已揭其妙，管见不能窥其半豹也。”《秫田集》卷十二中有七古《烟歌》一首，咏当时流行之竹管烟，可见乾嘉年间，吸烟已成时尚。诗云：“不关饥渴等蔬果，始信人间吃烟火。汉晋品酒唐宋茶，近代烟亦品成家。酒能乱性茶损脾，樽榼椀銚行难携。如意麈尾倭折扇，仪手何如烟管便。指麾谈柄助清闲，吐气青云嘘吸间。虽然无益空有费，时尚却胜饔饕餐。”全诗共十二句，前八句每两句换韵，平仄韵交互用之：第一二句上声哿韵；第三四句平声麻韵；第五六句平声齐韵，“携”读xī ；第七八句去声霰韵。最后四句又转平声删韵。开头两句与结尾两句点明题旨，白居易所谓“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是也。胡濬源亦嗜烟成癖，但能知其无益且破费，足见颇具卓识。《秫田集》中，佳作夥颐，读者涵泳其中，自可探骊得珠，故亦不再举例也。《尚友集》，收在《树春山房全集》第五集中，保存最为完整。集前有序，写于嘉庆十六年腊月二十八日。嘉庆十六年，按公历推算，是公元1811年，因是夏历腊月廿八，则公历当为1812年矣，濬源时年六十六岁。“尚友”一词，语出《孟子·万章下》：“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通“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尚”通“上”，“尚友”者，上与古人交友也。据濬源此集《自叙》云：“闲居无事之馀，不得不与古人相晤对。而或惬于心，若赠若答；或得其间，有是有非；或疑诸义，可辨可析。如是类多有，遂不啻与古人友也。”此集分六卷，第一二卷以和陶为主，三四五卷则大抵为读史志感，第六卷属杂论诗，平生之学养襟怀，均自然流露，就思想境界与艺术成就而言，已浑融一体，可谓炉火纯青矣。兹举其“和陶”之作，略作分析。卷一《效东坡和陶归园田韵》其六诗云：“畴曩少壮时，竞逐红尘陌。兹久归园田，聊用适其适。餐不计来朝，饮且拚今夕。三年未入城，四时如农隙。事庸代人忙，心肯为物役？祗耽麴蘖功，遑羡盐梅绩？味馂陶公馀，身后名何益？”按：陶渊明《归园田居》，今存所有版本，皆只存五首。苏东坡谪居惠州时，曾和此诗，题曰《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其小引云：“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于汤泉，晞髮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肩舆却行。以与客言，不觉至水北荔支浦上。晚日葱昽，竹阴萧然，时荔子累累如芡实矣。有父老年八十五，指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意欣然许之。归卧既觉，闻儿子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今书以寄妙总大士参寥子。”观小引中“归卧既觉，闻儿子过（过，指东坡之子苏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可知，东坡所見陶渊明《归园田居》，当有六首。濬源所见陶诗，当亦仅五首，故诗题特别注明“效东坡”也。兹引东坡第六首如下：“昔我在广陵，怅望柴桑陌。长吟饮酒诗，颇获一笑适。当时已放浪，朝坐夕不夕。矧今长闲人，一劫展过隙。江山互隐见，出没为我役。斜川追渊明，东皋友王绩。诗成竟何为，六博本无益。”濬源此诗，径步东坡原韵，苏、胡二公，诗风皆神似渊明，又将自家经历与平生襟抱，融入其中，允称佳作。再看《饮酒》其五，陶渊明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东坡和诗云：“小舟真一叶，下有暗浪喧。夜棹醉中发，不知枕几偏。天明问前路，已度千重山。嗟我亦何为，此道常往还。未来宁早计，既往复何言。”濬源则和曰：“王桓乱典午，南北又蜂喧。人境有陶公，乃非巢许偏。譬如大浸旱，神人邈姑山。吟哦乐独善，心与古往还。斯人亦无与，终无河汉言。”试加比较，陶公之纯任自然，天机独运；坡翁之沉浮宦海，忧馋畏讥；濬源之情寄邈姑，心追巢许，俱自抒衷曲，真切感人。昔元好问《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诗云：“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实则苏、胡二公皆如此，岂仅陶翁也哉？本书整理者胡元龙和谢寿全先生，系胡濬源祖籍江西省铜鼓县带溪人。前者为医学博士，外科专家：后者乃师承前者之父的名老中医师；然这两师兄弟均幼承家学，经史子集，皆有所涉猎，且对古典文学饶有兴趣。为传承祖国文化，也为纪念家乡先人。近日检出家藏《树春山房全集》刻本，发愿整理出版，并嘱余校对撰序。我对胡濬源先辈，素乏专研，近日始读其《楚辞新注求确》，觉妙谛纷呈，胜义迭出，惊其博雅且具卓见，以为此书可与王夫之《楚辞通释》、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戴震《屈原赋注》后先媲美。又毕读《豫小风》《秫田集》《尚友集》中诗作，虽逊于“乾隆三大家”袁枚、赵翼、蒋士铨之个性鲜明，然亦别具一格，故对胡濬源简介如上。谬误之处，在所难免，还请方家不吝指正，是所幸焉。 2020年11月8日于沪上。胡玖生提供（202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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