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正良 2009年02月21日 21:10
母亲是外婆五个子女中的老大,为了能让她的弟妹少挨饿,母亲小学没念几天书就辍了学,替生产队放牛挣工分。母亲说这是应该的,这样舅舅就可以念到初中。只是十五、六岁开始,在大冬天赤脚挑水库,在大炼钢铁的年代,二十来岁饿着肚子在冰冷的水里洗铁砂,烙下了胃和关节的毛病,一到冬天就疼。
自己懂事后,看到父母白天在生产队里日晒雨淋、忙死忙活,晚上在家编草席忙到半夜。卖掉草席的钱也舍不得花,到年底全部交给生产队换口粮。只觉得父母太辛劳,自己却帮不上忙。到了七、八岁,我和妹妹也学会了编草席,累的时候我问过母亲,一家人这么辛苦,怎么还这么穷呢?母亲善意地笑笑没有回答。我现在明白了,那个年代的老百姓都穷,辛苦挣来的钱都拿去办国家大事了:抗美援朝、支援越南等印度支那人民、支援亚非拉人民、修水利、搞交通、搞三线企业、备战备荒、造原子弹、氢弹、火箭、卫星等等等……,没有父母亲那一辈毫无保留的奉献,哪有国家民族强盛的今天!
今年春节在二姨家拜年的时候,二姨特意领着我们到永康桥下的太平水库去看了看。曲曲折折那么大的水库,库容五千万方。那个年代没有大型机械设备,诺大的水库都是母亲那一辈人肩挑背扛,靠双手挖出来的。有了太平水库,方圆几个乡镇的稻田,就再也没有因旱灾、洪涝欠过收。听这么一说,母亲脸上露出少有的自豪。
我们兄弟姐妹早就劝过父母亲,年纪大了,忙了一辈子了,该歇息了。有空逛逛集市买点喜欢的东西,冬天晒晒太阳,闲时搓搓麻将,平时喜欢吃什么也不要节约。要什么开销,我们按时节给,只要父母健康快活,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可前一阵子,在温州工作的妹妹打来电话说:“老母亲到邻近的一家箱包厂打工去了。母亲一辈子吃了很多苦,都七十一了,还要出去打工挣辛苦钱。哥!都是我们做子女的没有尽孝…….” 说着说着,电话那头她呜呜地哭了。我想:父母虽然都没有退休工资,可我们兄妹三常常寄钱给老两口。父母平时花销也很省,不应该缺钱花啊,即使缺钱花,只要说一声,我们不会不给啊?我就说:“妹子,别急,妈妈可能觉得自己挣的钱花着舒心,才出去打工的。只要我们兄妹凑些钱给妈妈作私己,她就不会去工厂打工挣钱了,我马上回趟家。”电话那头的妹妹这才止住哭,只催我赶紧赶紧回家。
回到老家,趁老爸出外溜达,我把母亲叫到里屋,拿出五千元放到她手上,说:“妈,这是我和妹子凑的钱,你自己存着,想用就用,都七十一了,不要出去打工了。”母亲愣了一下,马上推辞:“不用,不用,妈也用不了这么多,只要给你爸留点就行。”我说:“爸的钱另给。你到厂里挣钱花,是不是老爸出手小气……..” 母亲打断我说:“你爸又不是财迷,钱让他管是我想省心,要用他敢不给。你们城里开销大,家里不缺钱,这钱我们不要。”“家里不缺钱,怎么还出去打工?苦了一辈,忙了一辈子了,还不享几天清闲……” 还没说完,电话铃响了,估摸着妹妹知道我到家了,来电话了。没听妹妹说几句,母亲却哈哈大笑了:“上班不苦,上班开心,老妈也挣钱拿工资了,也做‘工人老板’了!妈不光为钱,和老姐妹一起打工开心!长途电话费钱,挂了。”我和妹妹忙说:“单位的电话,不花钱。”不这么说,说不上几句,母亲就急着挂断电话,说电话烧钱。
听到‘工人老板’这个母亲那一辈人发明的词汇,看到母亲那双微颤的手,布满皱纹布满老茧,突然让我想起了很多。集体化的年代,父母两人在生产队里出工,辛辛苦苦干一天,加起来还不到五毛钱。母亲最羡慕邻居家婶婶的老公,在外地吃公家饭,有粮票,每月又领五十多块钱的工资,买得起肉,买得起解放鞋。所以常常开玩笑说邻居家婶婶是‘工人老板娘’。其实,我早早就知道母亲的心病,父亲师范肄业,和父亲一起读书的同学都吃公家饭,只因爷爷是地主成分,父亲没了工作,在乡下吃了一辈子的苦。
母亲推辞不下,只好把钱收了起来。母亲想用手帕把钱包好,可手帕太小了,就找来一张旧报纸把钱包得整整齐齐,藏在箱子的底层,又把箱子牢牢锁住。看得出,母亲还是满心欢喜的。我告诉母亲,这点钱不必交给父亲,留着自己用,母亲满口应承:“晓得!晓得!”
父母亲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旅途累了,自己也早早地关了电视躺在床上看书。晚上都过了十二点了,对门父母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也听到父母低声在说话。我的第一感觉:是不是父亲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就靠在门边听了听,是母亲先开了口:“儿子给了我私房钱,不告诉你老头子睡不着。”“给你就自己用吧。”是父亲睡意朦胧的声音,“是五千呢,还不信啊?我拿给你看。”“真的?”父亲好像也没了睡意,“这臭小子还来这一手离间计!”“哪里!儿女怕我打工辛苦给我的,要我不要出去打工了”“是没有必要去打工,中午饭也不给我做。”接着就听到母亲数钱的声音。“拿去!还是给你当家的存吧!我留三百。”父亲假装有些生气:“不要,是你的私房钱你自己放。”母亲说:“人家老板说我针线活做得好,过去帮帮忙的。一天也能挣二、三十块,做的皮包都出口美国、英国、法国!”父亲啧啧地说“显摆,缺了你厂还办不下去了!”母亲央求着说:“现在地不种了,草席也不打了,闲在家里难受,要闲出毛病的,跟老姐妹一起做针线活,开心。” 父亲笑着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上班挣点钱,给子女减轻点负担,我也理解。现在靠老太婆挣钱养我啰!”“就是!”母亲自豪地应着,父母亲一起都笑了。母亲说:“儿子没让我告诉你,在儿子面前千万要装不知道。”父亲说“晓得,你身边也该放点钱了,用用方便,你就拿着吧。”母亲说:“老头子,真放我这里啊! 那我可成了老富婆了!”父亲笑笑:“真没见过大世面,睡觉!”
第二天,父亲越装得若无其事,我越好笑。既然是父母的秘密,我当然不好揭穿。
说实话,父母一辈子没挣过多少钱,花钱自然也小心翼翼,规定他们至少十元一天的菜金开支都花不了,这点钱母亲不知要放多少年了,想起来心里也酸酸的。记得那次在杭州开了间宾馆给两老住了一晚,在高档的好饭店消费了一次,那‘浪费’二个字唠叨个没完。母亲说:“红烧鲫鱼要28元,太贵了,2元8就够了,饭店钱也太好赚了!”象是割了心头的肉。要他们去旅游,也说太辛苦,就是怕化钱!老父母亲这一辈子啊……
说起母亲的针线活,自己的体会最深。母亲纳的鞋底很厚实,针脚密密的,做的棉布鞋穿在脚上,很暖和,连冻疮都好的很快。就连爱漂亮、爱赶时髦的妻子,都喜欢穿母亲做的棉布鞋。我读书的时候说上课换棉布鞋麻烦。母亲为了自己在下雨天也能穿棉布鞋,就在鞋底粘了块胶底,请修鞋匠钉上不会发出声音的鞋钉子。母亲在工厂里做出口箱包、皮包的手工活,一定不是做的最快的,但肯定是做的最好的。
早上自己还刚刚起床,窗外就听到几位邻居阿婆大声地叫母亲,约母亲一起到厂里赶工。母亲也大声地应着,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闹钟,匆匆放下手里的活,转身就匆匆准备下楼梯,又忙着回头取了针线包,一只手扶着墙,急匆匆却是一步一步小心地并着脚走下楼梯。看着母亲一路蹒跚地小跑着、喊着、追赶着老姐妹们的背影。岁月和辛劳累弯了母亲的腰,累驼母亲的背,母亲小跑时摇摆的双手已经那么不匀称了,一高一低,瘦弱身体象是要被风吹倒。一辈子忙碌的母亲是不知道休息二个字的,更不知道什么叫退休。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小时候,常常站在门槛前目送母亲到生产队赶工,只是那时的母亲是那样的健康高大……
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看到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墙角的转弯处。自己最能理解:辛苦劳作一生就是母亲生命的全部……
胡正良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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