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健康长寿的母亲
胡国枢
母亲胡李玉英(小名玉梅),浙江省上虞市人,后半世住在杭州西湖之滨,活了107岁,于2009年1月26日(大年初一)凌晨,无疾而终。背不驼、耳不聋,102岁还轻松登上宝石山,是一位特别健康,非常坚强的女人。
母亲生于公元1903年9月7日,清光绪二十九年癸卯(属兔)农历七月十六日,是当前杭州市内女子中最年长者,也是上虞市丰惠镇胡家历史上最长寿的人。她亲历过清朝(光绪、宣统两代)、民国(包括北洋军阀与日寇统治)到新中国的漫长岁月。新旧社会两重天给她留下鲜明的反差与深刻的烙印。她是百年历史的见证人。
书香门第的文盲小媳妇
母亲出生在丰惠西大街一个平民家庭,从小就承担家务劳动,24岁出嫁到 五堂胡家,那是“十一世书香、二百年祖宅”当地有名的儒学世家。祖母年轻守寡,孤儿寡母,除三间旧屋,已一贫如洗。胡家诗书传家,叔伯兄弟中出过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而我的母亲却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在妯娌姐妹中的境遇可想而知。而且我的母亲来自梁湖望族精通诗文,被同族宗亲视为女中之佼佼。与这样一位婆婆相比,我的文盲母亲如换了他人,也许要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了,而她却一点也不自馁,倒从反面鼓励自己奋发有为。她埋头做好家务,尊重婆婆,并暗下决心把几个儿子扶养成人,一定不能像自己这世做开眼瞎子了。把压力化为动力,是母亲为人的一个特点与优点。从这点看,家母不仅没有败坏胡氏门风,而且是真正发扬了民族自强不息的优良传统。
敌寇铁蹄下的中国苦百姓
家母虽是文盲,却很有爱国心,对日本军国主义义愤填膺。
日寇侵华的几年,是她最黑暗的岁月,长期处在担惊受怕中。上虞先后被日机轰炸多达20余次,县城丰惠被炸所受损失尤其惨重!那些日子,只要一听到空袭警报,人们就丢魂失魄。家母总是照顾别人,要祖母带着孙儿们先出城躲避。
上虞两次被日寇沦陷,老百姓都吃尽苦头。家母胆大心善,逃难也先人后己。日军攻占宁波、余姚后,1941年4月24日窜来上虞。这天早上,人心遑遑,我家也跟着邻居逃难,母亲还是叫祖母与三个孙儿先从南门撤出,她自己抱着最小儿子断后。我们跑不到二里地,敌人已入县城,在城墙上驾起机枪向逃难者扫射,我们连跌带跑,总算到了离城最近的塔山下的瓦窑头村,躲入农家。因距城太近,白天还得离村躲避,特别是年轻妇女,天一亮就得上荒山。一天,一群鬼子叽叽喳喳地进村了,家母一手抱起未断奶的第四个儿子,一手抓起一个先准备好的小包,跟上姐妹们,躲进山上一个寿坟空穴中,妇女们惟恐被日军发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鬼子的皮靴声、刀枪碰击声不时从山下传来,吓得妇女们个个脸色青白,我母吓得一点奶水也挤不出来了。怀抱着的小儿子吃不到奶而大哭。万一被日军听到,那还了得,母亲只得用口水拌饼干喂他,真是相濡以沫,可是孩儿咽不下还是哭,急得我母亲用手捂他的小嘴,喊声勉强止住了,却损害了小宝贝,过不几天,一命呜呼,家母大哭一场。
咬牙拉扯三个儿子成人的穷遗孀
我的父亲从学徒做到高级会计,靠刻苦自学(也经立信会计专科学校进修),一直为老板打工,那时患的并非绝症,只是缺医少药,又被迷信所误而天亡。父亲的死给家母以巨大的打击。中年失夫,手中又少积蓄,面临扶养年迈婆婆与三个未成年的儿子的重担。上有老,下有少,作为旧社会中的低层女流,凄凉无助自不待言。然她却挺起腰杆,一往直前,一不怕累、二不叫苦,里里外外,文武全才。椿米挑水,烧饭种菜,缝衣做鞋都得亲干。最困难时还与女伴们跑单帮做小贩,东走慈溪、余姚,西奔萧山、绍兴。虽无闯关东、走西口那般磨难,对她来说已属大不简单。艰难的岁月,成了她最好的学校,使她对生活有更多的锻炼,对人生有更多的理解,也对自己有更多的要求。她天不怕地不怕,因她心中有一瓶花(美丽的憧憬),这就是要把三个儿子扶养成人。在有文化的婆婆指点下,母亲用她的行动教育三个儿子。对我们读书时的正当要求,如参加课余活动,购买一些书报器具用品,或者捐献等均尽力满足。我当时在县立中山小学读书,学校组织歌咏队,要买一只口琴,需一元钱,母亲实在拿不出,她凑了三角钱给我买了一把胡琴。又如学校慰劳抗日军队,要捐一双新布鞋,她与祖母商讨再三,最后才忍痛花了一元钱买了一双。她与婆婆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千方百计使我们兄弟三人升学读书,三弟是大学老师、二弟离休干部在书画艺术上有所成就,我先学工、后学文,在社会科学院从事史学研究。三兄弟每前进一步,都倾注着她老人家的心血。二弟参加地下组织,环境险恶,母亲赶去探望。三弟到东北上大学,怕他室外受冷,特地为他织了一顶毛线帽,后回杭州工作要骑自行车,又为他打了毛线手套。对我更是爱若掌珠,半个多世纪中,我几乎天天熬夜工作,她也几乎每夜给我烧点心,一直把我当作小孩看待。我妻子在高校教书,早出晚归,家务全由我母亲包揽。她为我们烧饭到90岁,快近100岁时,还不时地争着洗碗、洗菜,真是一片丹心为儿孙,大家取笑她是我们家里的“特级模范”。直到104岁,为使她清静养老,儿媳们商议多次,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送敬老院,并雇了专用保姆照顾。
新中国的幸福老寿星
新中国使她后半世成为新人。名副其实地得到解放,换了一个人!
一方面是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受儿子们的言行促进,使他豁然开朗,做人做出味道,对新事物接受得特别快。
三件事影响着她的后半生:一是参加村里的农民文化补习学校。快50岁的人了,兴致勃勃地报名学文化,长知识,使她从文盲提升到了初通文字,了解世情,融入了新社会;二是50年代中叶搬到杭州,与我们同住在天堂西湖当年最佳处——抱青别墅,省委宿舍造好后搬进了新房,从此,她再无生计之忧,全新的环境使她心花怒放;三是逐步地参加了一些社会活动,生活的教育使她获得了新的人生意义。新的生活、新的环境、新的心态,使她有重做新人之感。年轻时,长期困扰她的心脏病不治而愈。她喜欢听广播、看电视、翻报纸书刊,并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如节日游艺活动、西湖博览会、杭州老寿星评比等。2004年2月杭州第二届“市民林”活动中,她认育了一棵红枫,南区第一棵是省委书记种的,北区第一棵是她种的。许多群众性活动都使她有新鲜感,引导她年轻起来。得益最明显的是她开始注重身体锻炼,并重新养成卫生习惯,洗手、刷牙等。每日自由体操与爬山,晨登宝石山,直到快90岁。90岁以后则在山下活动,间或上山。2001年3月 19日,再一次登上宝石山。2004年10月8日102岁时,在小儿子陪同下,轻松地走了347个台阶,最后一次登上宝石山,当日被当作头条新闻,钱江晚报、都市快报、浙江日报等报纸竞相刊载。这年还去了故乡的曹娥庙、举杖登上凤鸣山,《上虞日报》作了报导。“健康才能长寿,长寿必须健康”,母亲是做到了,一生中她只住过一次医院,到老不吃药。
2009年大年夜,除夕迎新钟声刚响起,新春礼炮此落彼起。正好是2009年1月26日零时12分,母亲微闭双眼,在悦耳的鼓乐声中无痛离世,安详地走了。额头略有微汗、脸上含着笑意,心脏停止跳动,手也渐渐转凉,我连续呼叫,再也不醒!我立即电话小弟夫妇赶来,帮她换上一身寿衣,使她焕然一新如驾彩云。上午,浙江大学医学院派专车接走了遗体,以作科研之用,这是母亲对祖国、人类的最后贡献。肉体献科学,灵魂上天堂。“仁至义尽,完全彻底”,为人至此,更复何言?我强忍悲痛,泪沾衣襟!处理后事的医学院高女士深受感动,与记者合作在27日杭州《都市快报》发了消息,东京的孙儿当天从网上看到,全家都想不到母亲竟能名扬四海,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行!
当我缓过神来,方知这是与母亲的永别!
原载:胡氏宗亲网(
http://www.hszqw.com.cn)